17 同其尘(下)
虽然早有预感,但这场交锋的结束之迅速仍然使我感到一丝荒诞。
“也就这点程度了。”
这句话像是说给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残肢断臂,又像是说给我听。他这样说着,闲庭信步般步入血泊,好似滑入舞池的舞剧演员,饰演着因诅咒而只在深蓝夜色中翩翩起舞的黑色凤蝶。
可我总感觉这里不是他的主场,毕竟杀鸡焉用牛刀的即视感实在太重。
又或者,对他的脑子来说,港口黑手党大多日常任务都是在大材小用呢?
犹豫了一秒,我决定跟在他身后。“你经常出这种任务吗?”我尽量站在沾不到血迹的地方,问他。
他的背影立在夜色下,肩上照旧披着黑色的大衣,脚上照旧穿着黑色的皮鞋。脚下,弥漫的血色沾湿他的鞋边,粘腻的液体在逐渐冷却后泛出类似漆质的黑。
那是谁人的血呢?它曾奔腾在世人的网络之中,变成长辈、孩子、爱人、朋友。
只是,这样的“世人”不曾有我。
我想明白太宰带我过来的原因了……大概。
“那要看横滨的夜晚究竟想乱到哪种程度了。至于今天,毕竟你因我才会在这里,我没办法缺席啊。”他一边回答着,一边回头看我,轻笑着,“不过来,是在担心鞋子被弄脏吗?没关系,你的好老师非常乐意为可造之材买单。”
我皱了皱眉:“虽然红叶姐教了我有一段时间了,但我还是很菜,丝毫没有天赋。”
“是吗?她倒是对你的审讯能力颇为认可。”
“如果是你,只会比我做得更好。”所以我不理解自己为何会是他那里的“可造之材”。
太宰转身面向我。
“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认同。”他微微弯腰,向我伸出手,身后洒下清冷朦胧的月辉,宛如站在花园里邀请女士于夜曲中/共舞的绅士。
邀请?
请我一起去死吗?
【和我一起死,这样你也不用担心回家的问题】——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们之间的矛盾可能导向的另一个结局。
我相信他肯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刻意提起过,就连此刻的姿态也像是一种出于无聊的消遣。
我还是看不太明白这个人。
若说他是虚无主义,可他的行事风格从来不是“无为”,而是游刃有余地操控局势,一边嘲弄这些把戏的无聊,一边又玩味着这些无聊的把戏中所展露的人性。这样一想,倒是颇有些荒诞派的味道,除了他对“死”的执念这一点。
可是我又哪有什么“人性”给他呢?
太宰带我过来,恐怕就是想让我重新认识到自己身为“月亮”的事实。我曾想要对他人一视同仁,然而这根本就是又一次把自我与所有的“他者”隔离,但是又可以欺骗自己还在世人之中。和世人相处……太难了。
或许是因为我犹豫太久,他收回了手:“真遗憾。你是在怀疑我的技术吗?明明之前都还信誓旦旦地说相信我不会带你一起车毁人亡。”
啊?他在说什么?
他盯着我迷惑的表情,叹了口气:“又开始了吗?间歇性大脑短路。”
……你有多难懂,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那也是因为我在想你。”
少年怔了怔,而后弯弯唇角,伸出细长的手指抵在唇上,露出一抹轻佻的笑意:“嘘——甜言蜜语对我这个狠心的男人是没用的哦~”
“而且……”他顿了顿,吊足了胃口,这才接下去,“这里好像并不是我们的二人世界呢。”
我:“……”
由于视野里只有太宰,刚才脑子里也只在思考有关他的问题,所以一时忽略了我们身后的一声不吭耐心等待新指令的港/黑成员,们。
我顿时感到芒刺在背。
“我们不至于是那种关系吧。”我一边说着,一边终于迈开脚步,试图逃离背后的目光。
然而下一秒——
“小心!”
安静地披散在他肩背上的月色,一视同仁地洒落于雪亮的刀光之上,将其浸泡出刺骨的凉意。
这些日子的训练终于派上用场,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一把抓过他还没来得及从唇边离去的手指,将他狠狠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拽,企图避开那蕴含着冰冷杀意的一刀。
然而我还是慢了一步。
鲜血浸润了太宰治脖颈处的绷带,雪白的网纱将血色弥漫开来。同样弥漫开的,还有从心底泛起的,一种又痛又痒的感觉。
同样是血,为何,为何这抹鲜血更加刺眼?
是因为它由绷带包裹所以触发了我的职业反应吗?
这些想法转瞬即逝,我逼迫自己立刻回归现实。虽然太宰还是受伤了,不过也避开了致命一击,按出血情况来看,并未伤到大动脉。但接下来就说不一定了。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想要把他从这个仍有危险的地方带走。
“不用动手。”身边忽然响起了他的声音。
紧绷中,我还是分神想了想他在说什么,于是,在知道他是在对我们后面的黑手党成员下达命令的同时,有余裕的思考空间使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不能再近。
显然,我刚才用力过猛,他几乎是撞了过来,漂亮的唇线就在我的眼前,不超过5cm。
我终于开始感到一丝尴尬。
他的手下又不是死的,我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不过,为何是“不用动手”?
就在我脑子一片混乱地思考时,他已经有了新的行动。
太宰治反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在安抚我的情绪。紧接着,他迈步向前。我被迫处于他的怀抱之中,被迫被他携带着后退,被迫盯着那漂亮的唇线随着我们的“舞步”忽远忽近,然后慢慢的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最后,它逐渐偏移轨道,从我的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处掠过,落在我的耳廓上。
“好了,现在他死透了。”
他偏头对我说着,于是我的视野不再被他的脸占据,因而看到了他身后的场景。
一具目眦欲裂的尸体。
那是他的最后一击。
太宰曾站在那里,背对着我。
所以——
“你早就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觉得呢?”他低声笑着。
“你刚才,是在邀请我一起死吗?”
“也许是吧。”
“但我救了你。”
“我也能接受。”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是因为已经习惯这种失望,还是因为找到了新乐子呢?”我承认,此时此刻的我有了一丝愤怒。想看我的“人性”吗?那我也不介意把自己的愤怒展示给他。
我不退反近,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又在考验我吗?对我的‘人性’满意吗?娱乐到你了吗?那么,是我的荣幸。”
“……”
他松开拦在我背心的手。
“我们不至于是那种关系。”他说着我说过的话。明明是有些讽刺的方式,语气却毫无情绪起伏。
“那看来是我误解你了。失望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会对他的行为产生愤怒,进而将之前“不能再伤害他以免被pua”的结论置之不理。
太宰治不再说话。
他放开我,后退一步。
无机质的鸢色眼眸黯淡无光,颈侧的纱布已经被完全浸透,刺眼的红将我的情绪骤然降至冰点。
我彻底清醒。
“我……”我想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吧,不能沉默,不能沉默!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企图找到合适的话语。转移话题?不行,那就相当于在这里埋了一根刺;道歉?不行,我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也不认为他会接受,反而会觉得可笑吧;安慰?不,我没有立场高高在上地安慰他……
最后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漆黑的夜,以及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少年。就好像……就好像你我初见的那天。
于是我想起了一句话,一句那时的你说过的话。
“今晚月色真美。”
所以我也放过你、原谅你。
夜风来得正是时候。
微风吹动他脸颊旁的发丝,隐去他的表情。
“……是啊,月色真美。”
“那,我们回去?”虽然不知道他表情,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进行我最擅长的转移话题。
“不留下来继续看看吗?你要辜负这样的月色?”太宰治伸出手,接住从遥远的月亮上倾倒而下的一捧月光,垂眸凝视着它。
他还没有彻底放过我……吗?
我抿了抿唇,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你的部下……”
“啊,差点忘了他们。”他抬起脸,神情淡漠,“你们回去吧,任务结束了。”
“是!太宰大人!”
随着整齐划一的声音,背后若有若无的存在感慢慢消失,很快这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再一次步入血色之中。
“不处理伤口吗?感染了会很难受的。”
“不是有你在吗?”他任由我靠近,不咸不淡地说。
“我又不是酒精,能给你消毒。”
太宰笑了笑:“那就去喝酒吧。”
医用酒精吗?胃都给你烧穿。
但我还是说:“我不知道哪里的酒好喝,要去的话还得劳烦你开车。”
“这次不担心车毁人亡了?”他挑了挑眉。
?
“那之后我就没有担心过啊。”
“呵,”他轻哼一声,“那我也姑且相信你。”
我扯扯他垂下的外套衣袖:“走?”
他对我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走!”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忽然响起了一声压抑到极点后泄露的抽噎。
“呜——”
太宰眯了眯眼,一副好心情被破坏殆尽的坏脾气模样:“漏网之鱼吗?”
“有些奇怪啊……”我低声嘟囔着。怎么会在这时露馅呢?还是哭声。
我们对视一眼,他对我眨了眨眼,手指出一个方向。
那里吗?
我踩着遍地与我无关的尸骸走过,一边在内心唾弃自己的冷漠,一边嘲笑自己故作高尚的虚伪。于是,带着这样复杂的心绪,我看见了躲在尸骸之下的那个女孩。
她看起来像是误入b级片现场的隔壁棚的家庭剧小演员。
“姐姐……我害怕……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她见到我后,不住地后退,然而背后无声的死肉们阻止了她的脚步。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在离她一米的位置停下,低头俯视着恨不得蜷缩成一团球的女孩。
“我……我跟着爸爸来的,他最近总是偷偷出门,我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家,不要我了……”
太宰治一直在我身边。他蹲下来,笑眯眯地对那个孩子说:“那你可以不用再担心了,他没有抛弃你呢。”
我:“……”
这家伙还真是恶趣味啊。
“你刚才是晕过去了吗?我们都没发现你。”我贴心地为她说话。
“是……是的……”她嗫喏着。
“黎斗老师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坏了啊?”太宰戳了戳我垂在身侧的手背。
我捏住他捣乱的手指,突然感觉自己像幼儿园老师,身边蹲着一个捣蛋鬼,面前缩着一个谎话精。
一个二个都是问题儿童。
“真幸运啊,这里可是一开始的交战中心,这样都没有被乱弹扫射到。幸运也是一种才能呢。”
“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她眨巴着眼睛。
“没什么,夸你厉害而已。”我笑笑,扯扯太宰的手指,让他不要再装问题儿童了。
太宰叹了叹气。我想大概是因为现在的发展又让他感到了无趣。
“好好好,我知道了。”他这样说着,轻巧地起身。
与此同时,朝着某个方向开了一枪。
——他起身时顺手掏了我的枪。
子弹沿着他定下的轨迹,完成了它的使命。
血花在我眼前绽开。
“……”
我抬手擦了擦飞溅到脸上的液体,忽然感到了一阵恶心。
“好脏。”
小孩子被养成这样,好脏。
港/黑也有这样的小孩。他们是我的学生。此时此刻,我终于真切地感觉到,现在的我也是这个城市的黑夜的一部分。
我不喜欢,可我没有办法。对面前的这个孩子毫无办法,对我的学生们也毫无办法。
我的可能性,体现在哪里呢?
一阵窒息向我袭来。
太宰适时地把枪插回我的腰侧。
微痒的触感将我拔出真空地带。
他对我笑了笑,再次朝我伸出了手:“走吧,去喝酒。”
这一次,我不再犹豫。
我是真的想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