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同其尘(上)
我忍不住猜想听我说着这些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往常我是不喜欢去猜测人心的,但有兴趣的人除外。
太宰治。执着于自杀这一点和我的世界里的作家太宰治先生一致……或许这个世界上与那些作家同名的人们都映射了部分“原型”?但是很可惜,我对日本的近代文学家并不了解,所以不能参考到任何有效信息。那么,也就只能从我接触到的这个人来分析了。
第一个关键词,自杀。
他认为活着是没有意义的,唯有死亡才是能掌握的唯一的“真”,而在达成它的过程中一切终会消失的事物都没有价值。因此一切“特别”都被他所否定,在某种残忍的角度上,他是一视同仁的。但是他有朋友,这说明什么呢?朋友也不能涉足这不断深陷的泥潭?但是他还是有朋友啊,而且对他们还挺看重,说明他还是会对“被包容着”有倾向?听起来挺……挣扎的。
第二个关键词,黑手党。
我没有去打听过他加入黑手党究竟是什么契机,就凭他自己的说法来看,似乎是为了“欣赏”极端状态下人类的反应?啧,听起来还挺变态。虽然我觉得这样反而会让人麻木,不过对于一个一直自杀的人来说,他原本就是麻木的吧?所以才需要更深刻的刺激。这么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
这两者不断循环,达成了一个几乎无解的闭环。
我和他有根源上的分歧。
我认可死亡是无比确定的“真”,但也不否认过程中终会失去之物的意义,因为我的愿望需要一代代人的积累。而他似乎不是这样,这个闭环只能不断收紧自身,唯一能缓和它的进度的也许正是他的友人,但也无济于事。他根本没有相信过“未来”吧?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人类的。
所以我这次恐怕又在做无效交流了。不仅感性上没法达到短暂的共情——有也只是我单方面——理性上恐怕也无法说服彼此。
不过我的目的也从来不是说服对方。
只要让他知道,在追问意义与生命/的/道路上,还有一个和他一样足够深入的人,这样就好。
“还要继续吗?”我问他。
太宰摇了摇头:“这个话题,足够了。但是还有其他的问题……可以吗?”
漂亮的红茶色眼眸移向我,虽然是在征求我的同意,但里面丝毫没有求人的意思,反而一片寂静。好像无论我是同意还是拒绝都无所谓。
但是,如果当真拒绝的话,恐怕连“寂静”都会消失吧?我还是倾向于尽可能不要伤害他。
我有些忐忑地点了点头。
太宰笑了笑,眼里的寂静漾开,折射出难以言喻的光彩。他轻声说:“别怕。”
我继续点头:“嗯,我不怕。要是你质疑我凭什么相信人类有未来,我也只能耍赖,‘害怕’倒还不至于。”
“退路都自行堵死了,还说自己不怕?”他的声音并无讽刺,单单是打趣道,“你的确是自欺欺人的好手。”
“……话都给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好了,有话就说吧。”
太宰爽快地点点头,开始了第一问。
“不喜欢与人交往、倾向思考——其实你很适合做学术研究,但你好像没有考虑过?”
“学术?你看我的智商合适吗?它不允许,这是第一点。”我没忍住听笑了,但之后的理由又让我不自觉淡去了几分笑意,“第二点,还在于我的笨拙。我觉得自己……着实狼狈。被太多现实问题绊住了脚,这样的情况下不切实际的兴趣又过于广泛。那时的我没有办法为了某一学科投入所有精力,为此我选择了文理科之间、并且涉及哲学的中医学。我真的只是一个想太多的平凡众生而已。”
太宰低笑一声,并不做评价。
他继续问了下去,伸出一根苍白细长的手指对我晃了晃:“最后,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潘多拉的魔盒还给我了?”我忽然想起了先前在海边的谈话,“问吧,我说过我不怕。”
“黎斗老师,”少年人毫无敬意地如此称呼我,像是故意为难老师的坏学生,“现在的你,自身的可能性在哪里?”
魔盒开启的同时附赠了一个黑漆漆的笑。
“……”
没事,反正我也觉得自己脏兮兮的,狼狈不堪,在太宰治这样聪慧的人面前,本就无所遁形。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我还是裹足不前,将就着过活。虽然它很远,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但是它也太远了,远到有我没我都没差。我只是偶尔心血来潮做一些事,虽然这次没有了之前的束缚可以随心所欲,但还是很快就会怀疑它的正确性,又或者感到无聊。真正能坚持下来的,还是只有整天看书或者瞎想。”
某人继续补刀:“与此同时你还失去了和世界的联系,呵……”
我也给自己补刀:“辩证地来看,我的确失联了,而与此同时也是真正反思自我的好机会,只不过我仍然倾向于自己去解决,这无异于闭门造车,所以难有成果。”
“那么,要听听我的建议吗?”
“当然可以。”
太宰站了起来。黑色的衣摆垂在身侧,在我脸颊旁边微微摇晃。
“你的世界里没有异能力,人人都是普通人,当然可以那样说。而现在的你,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异能力者,你仍然觉得自己只是一滴水,可以毫无痕迹地混入我们吗?你很矛盾啊……一方面口口声声说自己和世人并无不同,另一方面又对所有人袖手旁观:对黑手党的作为视而不见,对普通人的生活不闻不问。你所谓的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不过是为自己建立的象牙塔。”
少年轻飘飘的笑声从头顶飘落。我忍不住抬头看向他,于是对上了饱含恶作剧意图的狡黠笑颜。
“所以,和我走一趟吧,去亲眼看看,真实的血与泪。”红眼睛的小恶魔对我伸出了手,“你有拒绝的的权利。但你真的甘心拒绝我吗?月亮的本质是反射与牵引,现在的你,难道想要逃离潮汐锁定了吗?”
……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还是很清醒地知道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先前同意和我交谈或许还有为了他的好奇心又或者别的什么的缘故,现在主动提建议……倒也不是怀疑他的真诚,因为眼前这个少年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给你看个大宝贝”那样的恶趣味——你看,他的确“真诚”无比。
但诡异的是,我觉得他还是不会真的伤害我……救命!我哪里来的自信啊!
更加诡异的是,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自觉伤害了他?!不对,好像的确伤害到他了……
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怎么越看越觉得像pua?
我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了?”少年歪了歪脑袋,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只漂亮得像艺术品的手。
“就算是流浪的小行星也是在引力的牵引下行动,端看由什么牵引罢了。”我握住这只手,从地上爬起来。
可恶,好想补一句“只希望你不要是黑洞”怼回去,但估计今天我的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开玩笑啦,真这样做恐怕又会中了这位的圈套吧?不断深陷的泥潭、漩涡、黑洞——万一被我说中了岂不是很过分?
我不能再做疑似伤害他的举动了。
他的确没强迫我,但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更加奇怪啊!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甘心,我没有放开手,反而捏得更紧:“太宰,我的确考虑不周,但既然我已经和你坦诚相待了,你想要知道什么完全可以直接问我,不必迂回。”
那样做根本就是不相信我嘛!
“……生气了吗?”
我轻叹一声:“没有哦。只是觉得有点为难——你看,我也完全可以坦白我的感受。”
我松开手。
少年冰冷的手握紧了我。
漂亮的浓茶色眼眸定定地看着我,其中翻涌着一些我不太能看懂的东西。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任由他抓着,任由他打量,任由他的想法钉穿我这片薄雾。
“你的感受?真的吗?”他咧开嘴笑了笑,眼里却全无笑意,“既然如此,是个好的开端呢……”
我:?
“我是说,今晚的行动。”他放开手,不再看我,转身往回路走。
我揉了揉脸,被这句话拉回现实。
是哦,我要见血了。不是实验室里的兔子血,也不是自寻死路的人的血。
我跟上他的脚步,下午的太阳已经斜落得能够将他的影子拉长。我踩上一片阴影,眼瞅着它随着我的接近逐渐从足尖覆盖上来,不知为何觉得不太痛快,于是让它在我错身和它的主人再次并肩时离开。
“太宰太宰!”我小声问他,“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太宰目不斜视,淡淡地回答我:“准备好你这个人就够了。”
我点点头。
可是还是不太/安心……
于是在颇为忐忑地心情中将他给我的问题还给了他:“我让你生气了吗?”
他的脚步一顿,我也跟手忙脚乱地停下来等他的回复。
“没有哦~”太宰轻轻说,“你会因为我生气而感到不安与为难吧?那么,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因为这些无用的情绪也是迂回,不是吗?”
……不要说得好像我不准你生气一样啊!
我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百口莫辩。
少年浓密的黑色微卷发被风吹乱,我忍住帮他理理的冲动。
“大多数人都是情绪化的动物,我不能规定你不是,也无法保证我不是,”我捏了捏手,还是觉得手痒,索性为了现场示范自己的冲动把它说了出来,“就比如……现在我很想摸摸你的头发。”
他愣了愣。
而后绽开一抹极浅的笑。
“可以。”
……嗯。
嗯?
嗯???
我犹豫地伸出手。
他配合地稍稍低下了头。
这算什么?水到渠成?骑虎难下?
……罢了。
最终,在彼此都清醒的状况下,我摸到了他的头发。
触感是柔软的冰凉。
我的手沿着发顶滑下,帮他按住在河畔微风中摇曳的耳侧发丝,伸出手指理了理,将它们回复到柔顺的模样。
然后,鬼使神差地顺手将它们卡到了耳后,露出少年苍白的侧脸。
这个过程中太宰温顺得像一只乖巧的大号猫咪,连呼吸声都使我产生猫咪呼噜的错觉。
我喜欢猫猫。
在这样的错觉中,我的小鱼际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颊。
唔,比起一开始快要休克的他,更有弹性啊……但是还是好瘦,一点婴儿肥的感觉都没有,虽然快成年了,可是少年的脸上有点脂肪不是应该的吗?今天的午饭好像他也没有吃很多?
——那一刹那,我想了很远。
而将我从走神中拉扯回来的是掌心突然多出来的微凉物体。
少年歪了歪脑袋,把柔软的侧脸贴进我的掌心,眨巴着棕红色的眸子,形状美好的嘴唇轻轻开阖,吐出一个微微上扬的音节。
“……喵?”
我猛然惊醒!
他他他他他在干什么啊!!!!!
我在干什么啊!!!
“黎斗,是把我当成猫咪了吗?”
被当面拆穿让我感到无比窘迫。
太宰伸手抓住我想要逃走的手腕,猫咪的呼噜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危险的人类的低笑:“但是很可惜,我可不是你的家养猫咪。”
掌心的触感持续存在,我的心跳逐渐加快。
“可是,就算是路边的野猫,只要它同意,也是可以摸的。”我在突如其来的亲密姿势中稳住了逻辑。
是你自己同意的!
他盯了我一会儿,这才松开了手,别了别嘴,委屈地“嘁”了一声:“说不过你。走啦!”
随后长腿一迈,再次走到了我前面。
这一次我老老实实稍落后他半步,再不敢去招惹他。
一路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港口黑手党的大楼。
太宰让我回去休息一下,晚上九点到楼下见他。
我点点头,赶紧开溜。
回到房间扑向柔软的大床,把脸埋进被子开始自闭。
——我是傻x吗?怎么就管不住自己手!
伸出作案的罪魁祸首,我抬起头拧着眉毛训斥它:“不准再这样了!听到没?!”
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手像是在反问我:“是我的问题吗?”
我绝望地再次把脸埋进被子,继续自闭。
然后思维在黑暗中发散,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太宰的那一声“喵”……你别说,“喵”得可好听了……头发软软的,心眼虽然黑了点但是人还是软软的,像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猫,不亲人……但是它给我摸了诶……摸了又怎样!它还是会继续流浪吧……但是,反正它也会自己死在外面,那趁它死前多薅几次岂不美哉——卧槽!这个想法太屑了吧!
不行!
这样想着,我轻轻叹了口气,翻身望向天花板。
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后,我拿起手机给红叶姐敲了条请假短信发过去,说明今晚的去向。
红叶姐回短信的速度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它刚刚好放在她手边。
【好好做。】
简短的一句话,我似乎看到了红叶大姐鼓励的笑容。
她大概是想让我参与进今晚的行动并亲手收几个人头吧?但是很可惜,太宰应该不会让我杀人——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但我总觉得之前莫名其妙得出的结论还算有参考性?
“想要看我求而不得,看我崩溃,就为了惩罚我指染他的友人,或者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天真妄想”——当时我是这样说的。但是不让我杀人真的惩罚了我吗?难道不是成全吗?
让我想想……我不杀人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一个因他而来的异界来客,他对自己身处的世界感到厌倦——莫非,是想让还和这个世界没什么关联的我动手杀了他?
……总觉得自己真相了呢。
所以“惩罚”什么的都是我的瞎想吧?唉。非要计较的话,这更像他对自己的惩罚,毕竟我就算迫不得已会杀人,也不会杀了他而失去回家的契机。所以我和他就这样僵持了下去。
是折磨吧?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已经是折磨了吗?
但这样的话我很难当着他的面再问出来。
我咬了咬唇,犹豫许久,还是拣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我不想让你因我而为难,怎样做才能让你轻松一些呢?】
就算他没有那样的想法,这样的表述也可以理解为为接下来共事的时间里我的任性做出的补偿。
我等着他的回复,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会合的时间,都没有等到。
晚上九点,我换上轻便的衣物,踩点来到楼下,恰逢此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在路灯下不似身在人间的脸庞。
太宰治平静地看着我,渐渐扬起了嘴角的弧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走吧,带你开开眼界。”
很快我就知道什么是“开眼界”了。
我死死抓着把手,尽量在极速飞驰中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还有多远?”
这时一个漂移把我甩在了门板上磕到了脑袋,还好巧不巧刚好撞到了手肘的麻筋,我没忍住“嗷”了一声,就听见某人乐呵呵的声音,心情好得空前:“哎呀不着急,让我们再绕几圈~”
我:……?!
疼痛和肾上腺素让我挤出了几滴生理性泪水,我眨巴着湿润的眼眶,控诉道:“那次差点车毁人亡你就是这样在开车吧!这次是要让我见自己的血吗?抱歉,我的经期刚结束不久,已经看烦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好开心,笑得好大声。
我忍住捂住他的嘴的冲动,咬牙自言自语:“是时候学车了!”
这时又是一个急刹车,好在我早有准备,及时稳住了自己,这才没被惯性勒到人仰马翻。
“到了。”回答我的是某人神清气爽的声音。
太宰扭头看着缩在副驾驶上的我,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击,继续神清气爽地说:“你真的要学车吗?要不要我教你?”
我扯扯嘴角:“……算了,跟你学车等同于自杀。”
“诶——”他拖长了声音,“可是我还是把你平安运到这里了嘛。”
“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学车啊!”我敲了敲手,回过味来,“这样开车都没出事,说明你技术过硬,只要你有心,我也不用担心车毁人亡。”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微微笑着,深色眼眸在昏暗的夜色折射出幽微的光点。
我也对他笑了笑,随后打开车门,好险还是安全落地。
然后就与一群手持枪支的西装猛男大眼瞪小眼。
“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太宰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
之后,我便手足无措地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面,来到了远处的港口。眼看着他指挥这指挥那儿,渐渐觉得自己该揣个保温杯出来,做个端茶递水的工具人。
但是显然太宰不这样想。
他最后点了点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顺便暴露了我的位置让我可以光荣牺牲那就太棒了!”
我干笑道:“哈哈,可是那样我也暴露了,我也会死啊!”
于是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挨着他蹲在了掩体背后。
这算什么呢?真人吃鸡?但是本社恐连moba都不玩,更别说吃鸡了。
而就在我的脑子里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黑手党的战斗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