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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自杀行为艺术交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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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醺的人脸微微红,不见天日的肤色因此变得些许健康起来。也变得,更像一个她一直以来自称的普通人类。

    比如,在听见这样的她微微撅起了嘴说“不行”时,竟会让人觉得她当真是在对人撒娇耍赖,而非程序自检似的自言自语。

    她有些懊丧地补充道:“我怎么可以这样?你都帮我做假账了,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儿,我还要收你学费……太宰先生,你就当我刚才放屁,什么都没说,行吗?”

    万黎斗此人,有趣就有趣在其较真之处。

    “包括学习汉语吗?”这种时候,比她更较真的话,应该会触发更加有趣的反应吧?

    她看起来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毫无反应,就只是呆呆地说:“那我只有去找别的会中文的人了……诶,中餐厅老板不就是吗?”

    说着说着,她便开始行动了。

    万黎斗把因吃饭而挽起的衬衫袖子放了下来,试图抚平其上的褶皱。

    “我看起来靠谱吗?应该没有很像骗子吧?”她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亮晶晶的眸子朝他抛来了疑问。

    太宰治猜到了她想要做什么。于是他指了指自己的黑色大衣:“觉得不够沉稳的话,你可以试试穿上它。”

    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接受。

    “是个方法。但还是先让我自己试试看吧。”

    太宰治沉默了两秒,决定还是继续说下去:“因为不信任我——任何外人吗?”

    她确实很难意识到旁人刻意隐藏起来的情绪,还以为自己是在和她继续方才的“审问”。她像温驯的犯人,也像残忍的猎犬,将更深的自我尽可能地挖掘,天真而殷勤地向审问者献上了“秘密”。

    “与其说是不信任外人,不如说我只相信自己。一个人的性格或许从婴儿时期就能窥见雏形?我记得我的家人说过,我小时候不会往前爬,怎么教都教不会,但是在刚满十个月的时候,却忽然就会自己走路了。”陈述完毕,她眨了眨眼,笑道,“现在的我也是这样。早说啦!哪怕是妥协也必须经由我自己同意,我不会为了旁人做决定。”

    他垂着眸子,轻轻一笑。

    “那就去吧。”

    她开心地点点脑袋,前去谈判。

    太宰治坐在原位上,望着酒杯内澄黄的液体,静静地等待酒精挥发。

    酒精会挥发,没能吃完的食物会沿着滑腻的下水道走向腐败,人的躯体永远都在倒计时,世间好像没有什么不朽。

    可是时间却在等待中无限延长。

    【她好像离开了很久。】

    这样的想法不知何时占据了他的脑海。

    虽然知道她会回来,等待的时间会有终点,可是,一切事物在得到的时候就注定失去,不曾属于他的东西难道就不存在“失去”了吗?

    她肯定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不知为何,他如此坚信——那么,她留在这里的时间在逐渐流失,而他因这片刻的分离,感到了更加强烈的“失去”,哪怕明知道她的时间只属于她自己。是想用自己的时间去交换更多的、一同迈向深渊的感受……吗?

    平稳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回来了。

    “说好了一起行动,结果又抛下我一个人啊。”太宰叹了叹气,状似无意地抱怨着,然后欲盖弥彰地揭过了这个话题,端起面前的残酒轻轻晃动,问,“怎么样?老板有没有合伙的打算?”

    她迷茫地歪了歪头:“我和老板说了奶茶等饮品的主意,留下了联系方式,他一听我是中国人就同意啦!不过我觉得他可能没当真,就是想帮帮老乡而已……其实你刚才和我一起过去,就不用再问结果了。”

    没有抛下你,是你自己没跟上——是这个意思吧?

    她却不再继续深入,转而谈起自己此行的另一个收获。

    “另外,我的能力测出来了,老板说中文时我的脑袋里不会出现字幕。这说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它建立在至少一方的语言差之上,当双方都真正掌握了这门语言时,这个机制便不会启动……这么说来,我的日语表达能力还算过关,但是理解水平还是不行啊,难道要等我达到母语者的水平才不会启动吗?”

    万黎斗拧着眉毛,模样颇为滑稽。太宰治却觉得有些可爱,真正认真活着的人总是可爱。

    更加可爱的是,他知道眼前同时还擅长敷衍的人不打算敷衍自己。

    “既然谈妥了,那就离开吧。”他将手中摇晃着却不曾入口的残酒放下,站起身来。

    她却将属于自己的残酒端起,笑着向他举杯:“此事暂了,不如以此为……逗号?”

    逗号?真是狡猾的家伙啊。

    太宰忍不住低笑出声,遂了她的意,让澄黄的酒浆隔着两层透明的玻璃杯壁与她的相遇。

    一饮而尽。

    一月余未曾沾酒的女人一副餍足的模样,笑眯眯地等着他收拾好自己和她一同上路。

    她和他并肩走出了店门,走在横滨晴天的街道上。

    横滨这座城市总是气候宜人的,一如她因微笑而微微上翘的眼角,望向停驻鸣叫的小鸟时的欢欣和畅。

    她和他沉默不语地一道走着,耳边不时传来她莫名其妙的轻笑声,晴空下飞扬着她的好心情。

    爽朗地谈论自杀话题——可以,这很合他的胃口。

    最后,不知不觉间,他们漫步到了初见时那条河边。

    “要下去吗?”太宰站在堤坝边上,一迈步就能从这里跃下。

    她也站在堤坝边沿,探头望了望周边有没有能够走下去的阶梯:“可以啊!让我找找……”

    他忽然起了坏心眼——不,不能这么说,要论“坏”心眼,难道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太宰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一脸单纯地转头看他,这副毫无防备的信任模样让他想到了之前她自称的“只信任自己”。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跳下去。”他笑得一脸无害。

    “……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这斜坡当成滑梯,应该会比跳下去更有趣。“

    “可是那样衣服会蹭破啊。我倒是不在意,黎斗君有多余的钱买新的吗?”

    一提起“钱”这种现实的东西就能让她哑口无言。

    “……”她一直以来的微笑淡去了稍许,嘴角上翘的弧度却有几分讽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那就跳吧。”

    说着,不等他回答,她便赌气似的抓起他的手腕,膝关节微微下沉,双眼微微眯起,瞄准了落脚点,打算从不算太高的堤坝上一跃而下。

    可是太宰治改主意了。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扯了扯,流露出让她留下的意味。

    “不用了,”他低声说,“不是真的想跳,又何必为了我改主意?”

    她这回好像终于听出了些什么。

    “你是在测试我吗?”沉默片刻,她淡淡地问,而后自答,“倒不是为了你改主意,只是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自行判断过了,你不必担心自己会影响到我。”

    她笑了笑,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转头用再次明亮起来的双眼直直望向他:“而且,是我自己决定要和你进行自杀交流,该负责的人是我。如果你感到不适,可以随时喊停,我不会纠缠下去。”

    太宰治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并且随着她的言语越握越紧。他感受到了自己掌中骨肉匀称的肢体,细腻的皮肉填充了指间的缝隙,那是此时此刻最为强烈的存在。

    “那么很可惜,目前为止,我还不想停下。”他轻声说着,既是引诱,也是自语,“可以……继续抓紧我吗?”

    回答他的是一只毫不犹豫握上来的手。温热的掌心从他的腕部下移,与此同时他松开了对她的桎梏,让这份温热得以顺利转移到自己的掌心。

    这简直就是在宣告,他还可以越发得寸进尺。

    但直觉和所有细节都在警告他不要这样做。还不到时候。

    所以他安安静静地牵着这只手,老老实实地找到阶梯,带她下降到了河岸之上。

    潮湿的水汽袭击了他们的衣摆,仿佛奔流而去的河水最后的赠礼。

    她看着脚下不曾停息的河流,缓缓说:“我曾为河流写过一些不知所云的诗。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现在看来却还是有几分趣味。”

    她的语言转换成了自己的母语,于是太宰意识到她已经开始了。

    他捏了捏手中温驯的骨与肉,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

    “你喜欢跳河吗?好像你有这方面的前科。但是我不喜欢,因为我觉得跳河是干净的人才能做的事,我自己都还没把自己搞清楚,那就不能跳。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屈原,还有许许多多躺在河底的远古之魂。”

    她牵着他沿着河岸漫步,讲起自己那“不知所云”的小诗。

    “我曾写过一篇《野泾》,最后的结尾是‘摆袖招魂,振衣为赋,横枝流零,摘星赠古’——寂静深林中,愿与远古之魂相顾无言,因为那时的我狼狈地认为,只有一个虚构的精神才能不言而明地真正理解并接受我,而我也欣赏殉道者们为了某种确切理念的死亡,那是我没有的、并且觉得美丽的东西。”

    她停下脚步,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当然,我不是反对你的意思。”

    太宰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

    他说:“死亡是很私人的东西,交流的真正目的也不该是为了说服对方。”

    “因此无意义的交谈总是大行其道,”她轻叹道,“这世上太多人都在自说自话,谁又能真正与旁人同情呢?情绪与感受也是私人的东西啊。大家不过是任性地挥洒着自己的想法,祈求他者能够看到,因与他者短暂的共情而感到幸福与满足。可是不长久的共情也只是短效药,无法使人得到长久的满足,长久的满足若是容易获得,人们又何必汲汲于述说自我。也因此,绝望的是那些色彩不曾融合,而非色彩本身。现在的我又何尝不在做着这样的事呢?”

    河岸的微风吹拂起她耳旁黑色的发丝,苍白的脸颊褪去了酒精染上的淡粉,忧郁之人终于显露出几分她本身的底色。

    太宰治问她:“可是你还是这样做了。”

    “因为我已经不求了,长久的满足、短暂的共情——那样美丽的东西不是必要。”她忽而一笑,“而人活着不可能不交流,和聪明人交谈本身还是很愉快的。虽然我是一个愚笨的人,但是你可以包容我嘛!你答应了我的,不是吗?”

    在人情交往中,这位的确称得上“愚笨”,可是其他方面上反倒是聪明过头了。聪明到搬出了“愚笨”的正当理由,凭此躲避不必要的外界期望,以达成内在自我的稳定。

    “当然。谁让我的情商比你高太多了呢,”太宰拖长了声音,“毕竟我也是你的老师呢。”

    被许多学生认可的黎斗老师哼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是呀,我就是情商低,还请太宰老师多点耐心、多点包容。”

    “没关系,”他故作得意地说,语调微微上扬,“教不会就算了,反正你还能和我说话,总不至于憋死。”

    “……整天和自杀狂泡在一起,会对我的形象有折损吧?”她嫌弃地晃晃交握的手,不过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不过我不在意,所以你说得对,幸好有你在。你愿意听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来,方才的忧郁忽然就不再那么遥远,那时它远得好像不在此世的投影。

    她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另一只空着的手开始充当计数道具,开启又一轮“自杀行为艺术交流”。

    “我想过很多有关死亡的事,身边有几个朋友也有过自杀的经历,但其实我自己真正产生过的自杀念头只有一次。”纤细的食指竖了起来,对他晃了晃。

    “我倒是尝试过很多方法,但现在我们的共同点是:我们都失败了。”太宰叹叹气,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也不知道你的运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生命其实是很脆弱的东西,因此死亡的形式总是五花八门,甚至,人类摸索出了酷刑的规律,将人的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行刑者是你自己,倒是能解释为何你还站在这里。”她收回了手指,平稳柔和的声音做出了判词,“你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也不会选择自杀。”

    “又在述说自己了吗?”

    她摇了摇头:“我在说着你的时候,也在说着我——确实如此。但,这并非全然出于我自身。作为谈论对象的你,应该比我清楚你自己的存在。况且,我的目的并非谈论我自己。”

    她又看了过来。眼里却好像在说“你为何要明知故问”。

    太宰偏过头去。他凝视着水面,阳光公平而固执地将自己的光与热赠予世间一切,哪怕是这不断吞噬着热度的波涛。这使他想起了落花与流水。

    他轻轻说:“明知道是无用功,却还是不想去做‘正确’的事……黎斗君,我们是相同的人呢。”

    “是吧?”她笑着反问,语调轻松,却也辛辣,“所以我们才是病友?不过我和你应该还是不太一样的,因为我真的喜欢我自己,也喜欢这个世界。”

    就像在嘲笑他不喜欢一样。

    太宰挑挑眉,对此不作回应,转而拣起刚才的话题:“那又为何真的想过自杀?”

    她沉默稍许,扯了扯他的手:“我能坐下来说吗?你要是嫌弃这里脏,可以蹲着,也可以松开。”

    她总是这样,考虑他人情绪时并不完全细心全面,所以周到得让人觉得敷衍。

    “可是我都不想选啊。”他露了常用的表情。

    “……到底是谁包容谁啊!”

    于是收到了她的无情吐槽。

    太宰治“噗嗤”一笑,松开了手,率先蹲了下去,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望着她:“不来吗?”

    她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旁边,总算贯彻了能坐着就不站着的原则。

    虽然松开了手,流动在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没有变回疏离而凝滞的状态。她还是爽朗地谈论着生与死的话题,因完全不淑女的姿势显得越发随性。

    她说:“我想想……那一次大约是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我想过跳楼。我就读的高中还算有名,班上的同学们都非常优秀,既是压力也是动力。可是我的问题就在于,我根本无法从中获得动力。我曾是一个,与现实连接太少的人,尝不出美食的区别,看不出衣物首饰的美丑,有一次被别人拜托帮忙用开水瓶倒水,却忘了揭盖,被提醒后直接倾斜着水瓶就拔下了塞子,把自己烫了个痛快……我的动力只能由内在的自我提供。可那时的我迷失了,我时常觉得找不到自己,唯一的真实是不断内视、不断思考这件事本身,然而它的理性只能让我越发没有实感,为此我一度让自己抛弃理性,但在现在看来只是痴人说梦。那时,高考的确是必须面临的现实,我对此毫无头绪,连如何努力都不知道。我觉得自己不像是活着,虽然,早在多年前凝视掌心的纹路时就知道了自己其实真的活着,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样的现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还要质问自己为何如此。我……很痛苦。可是不去想这些,我觉得自己会更加痛苦。”

    她说自己很痛苦,她的语气很平静。

    不知道什么是“活着”吗?如此,也能解释为何她曾痴迷于殉道者的死。

    他扯开一抹笑。世上有太宰治这般觉得活着没有意义而去追求死亡的人,却也有万黎斗那样没有活着的实感才需要凝视死亡来证明的人。

    “跳楼吗?是个好办法,听说只要楼层够高,没摔死前人就已经失去意识了。真好,不会痛。”太宰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起河边粗糙的水草。

    “那最好去找一栋烂尾楼,不然砸到路人或者吓到他们可就不好了。在横滨实施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能达到那样的楼层高度的好像只有港口黑手党的大楼……可惜它并不偏僻。不过,夜深人静之时跳楼的话应该就不用担心了吧。”

    “不问问我为什么没有从那里跳下去?”

    她怔了怔,随后笑道:“到了那一步已是坚决地主动抛弃了‘生’,我想,尝试了多种死法的你应该不喜欢这么直接而无趣的死法?而且,还可能会被当成□□的丑闻?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的死沾上别的东西?”

    水草的粗糙在掌心传来细微的痒,太宰治却不想抽手。他继续拨弄着叶片,将话题还给了她:“可是你也没有跳,这些应该不是你的理由。”

    “的确不是。我不跳仅仅是因为我无法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我不允许自己不明不白地自杀,哪怕不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也必须肯定自己的死。若单是为了逃避现实,那样便太懦弱了。”

    不肯定自己的选择,也就无法做出行动……她的确是一个缺少动力的人,他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当时以为她是一个足够无情、足够克制自我的人,因此才无所谓身在何方,没想到背后的逻辑更多是基于“自治”而非“自制”。

    她接着说:“那时写过一篇日记,也多亏了这篇记录,我才能随时拿出来提醒自己。要听吗?”

    太宰治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

    她便开始循着记忆徐徐复述当时的心境。

    “燕子低飞,钢铁穿云,绿浪滚滚,黑白旦夕。

    风吹过、刮过、穿刺过。抬眼,灰色与蓝色的背景辽远,昏黄而明亮的灯火纤纤。浩大中一只渺小的手掌,抵住跳动的胸膛,扣押一只野兽的欢呼。远在天边的黄色楼台,近在脚底的灰暗风雨。似有雷声炸开,令人目眩神迷。伸出脖子,下望,一纵便与这时间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一切开始,一切永恒。然而燕子远去了,我还得继续走下去。

    狂风轰鸣,心跳依稀;眼泪徘徊,心事归零。

    雨飘落。继续飘落。行人继续行走。我无法坠落。”

    清冷柔和的声音低声诉说着一个少女的无尽迷思。

    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岁月那头,面容模糊,却依稀可见倔强眉目的少女。

    他仿佛触摸到了“她”。

    可以……见到一个更加清晰的她吗?

    他沉默半晌,还是把想见“她”的想法状似无意地告诉了眼前的她:“如果是当时的她来念,或许会有不同的效果吧?”不会像眼前的人这般冷静。

    眼前人脸上闪过一丝仓皇与茫然,紧接着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嘲:“不,如果有可能,你还是不要见她比较好。虽然我喜欢她,但我必须承认,她表面上合群,实则性格古怪,很有可能会令你失望。”

    “不谈她了,我们继续我们的话题吧!”她扯开嘴角笑了笑,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生硬地切换了话题。

    果然还不是时候。太宰笑了笑,心中却也升起如她一般的仓皇。

    掌心难耐的痒逐渐褪去,随之泛上来的是河水的湿冷。

    她没有等到回应,咬紧了嘴唇,开始不安,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扭转这逐渐令人窒息的氛围。最后她忽然抓住了他垂在身前不再拂动青草的手,生硬地将它拿回岸上,说:“对不起……我又说了傻话吗?我不是拒绝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她已经过去了,我只是我。”

    骗子。

    可怜的骗子。自己都信以为真,竟觉得并没有欺骗旁人。

    他没有抽回手,湿冷的指尖感受到她掌心干燥的温热,忽而笑了。

    “看来还是我在包容你。”他轻轻说,“嘛,也算我这个老师的失职。黎斗君,以后不要再轻易道歉了。”

    “好!可是我又该如何补偿你呢?”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呆头呆脑的模样看久了倒也可爱。

    ……罢了,可爱是可以免罪的,那便再给一次机会吧。

    太宰治学着她说服自己去相信,顺利地“过了自己心里那关”,予以眼前人一个肯定。这样的体验未曾有过,模仿起来不免别扭,让他生出几分难得的窘迫,连带着眼前这位呆头呆脑的“老师”也变得别扭起来。

    他轻咳一声,不再看她,拾起话题的主导权:“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听你说了那么多,不想知道我尝试过什么方法吗?”

    她还是有些发呆,似乎是对自己被原谅了毫无知觉。

    太宰无奈地叹了叹气,却又忍不住想笑。

    “回——神——啦——”他举起二人再次交握的手,在她眼前卖力地晃动着。

    她终于如梦初醒,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谢谢。”

    于是太宰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手,一个个交代起自己尝试过的五花八门的死法,不时在身体上四处指证作为证据的伤口。

    什么花盆砸到的、开车差点车毁人亡撞到的、走路看书掉水沟里折到的、枪林弹雨中被手下误伤的、因为讨厌狗当着它的面抢走了狗粮吃掉后被追着咬伤的、跳河时没找好位置磕到的……总之就是花样作死而死不了大全。

    “……你能活到现在可真是个奇迹。”在这方面见识短浅的黎斗老师因信息量过载而两眼放空,最后如此吐槽,“不过我们又多了一个相似的经历,有次和家人出去旅游,我们也差点车毁人亡。这么一想,好像咱们都挺命硬的,地府是满员了吗?所以才不想把咱们收走凑数。”

    “可能是我们港口黑手党太努力了吧?”太宰严肃地摩挲着下巴,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算自作孽吗?”她干巴巴地吐槽着。

    太宰转过身来,捧起她的手举在胸口,忏悔般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说:“我的心好痛,这就是宿命论吗?我懂了,原来这就是神明给我降下的惩罚!”

    “演技啊演技!”她笑骂着,将就着这个姿势,合着他的两只手一起敲向他的胸口,“还好意思说我,你也一点都不走心。”

    “那我也不演了,”他忽地松开手,向两侧举起,就像是投降,神情也为之一变,轻笑着将自己的“秘密”交给她,“我想再听听你的看法——我的看法你已经知道了,并且不会因你而改变。人生是无意义的,而一生一次的死亡……比一切终会消失的事物都更加接近真实。”

    她的笑容逐渐冷去,落在了一个隐秘的弧度。

    风儿不息地吹拂着,万籁寂静却不寂寥。

    就这样沉默了稍许,万黎斗盯着河水,开始叙述如今的自己最纯粹的、未参杂质的想法。

    “我不否定‘无意义’的说法,‘意义’说到底只是自欺欺人。站在人类这个物种的角度而言,人类生来是没有肩负什么职责的,不过是‘活着’本身罢了,所有的伟大理念不过是牵强附会。既然如此,人又为何非要给‘活着’找一些牵强附会的理由呢?我也不明白,不过这正是人类不同于其他物种的特殊之处之一吧。

    “我有时想,也许是因为人已经站在星球上所有物种的顶端,由是感到了一种前方缺失目标的茫然,但‘活着’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推动着人们继续生存,所以人们用各自的方法寻找出路,去获得来自生命根源最纯粹的快乐。换句话说,人都是为了开心才有欲望,也才有动力寻找出路的吧。这些出路或许是道德与法赋予的正义感,或许是原始的征服与掌控,或许是探求未知的科学,或许是链接灵魂的艺术,或许是永不可触及的神明,又或是能带来确定的安全感的日常生活……

    “它们的好坏与价值我不做评价,各自尽兴就好,我累了,不想再从‘神’的角度去判断。我是谁啊?我是人啊,只要是人,与世人又有何根本上的不同呢?说到底我们都是可能性,我凭什么要去否定另一个可能性呢?这与我的初衷相背离。

    “至于我自己的路……它就在有生之年尚还遥不可及的群星深处呢。现在的我愿意去相信,人类终会向那里不断前进。”

    随着话语的推进,她的眼神从迷茫逐渐清明,到最后便像极了两颗坚硬而剔透的琉璃星,衍射着不为人所动摇的希望。

    然后这双眼睛转向了他,向他播撒着自己的光辉。

    真是怪哉。原先以为这位女士与自己相像,因此才为她和织田作的靠近感到不痛快,现在一看,这双眼睛分明又更像织田作那家伙。

    奇怪却又合理的女人。

    “曾经的我虽然痛苦,但依然选择了思考那些问题,正是因为比起放弃来说,这样的痛苦也是快乐的。”奇异的女人真挚地凝望着他,琉璃星闪烁着近乎神性的色彩,“那么,你的呢?你是否还不明白自己的快乐究竟在于何处?还是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因为它难以触及,由是才通过迂回的手段去隔靴搔痒?可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此时此刻和我对话的你,还安安静静地活着呢。”

    神女歪了歪脑袋,道:“还是有所求的?或许吧。”

    然后她又闭了闭眼,颇有些难为情地模样。

    但终于还是轻叹一声,淡笑着敞开了自己:“我因擅自和你共情而感到欣慰,并利用你达到进一步的自我感动,喜欢你——此时此刻存在于此处:和我一样生活在众生之中,和我一样渴望落地,和我一样凝视着蛮不讲理的生命,妄图向她索取答案。

    “我也曾不知不觉将自己的想法加诸于她却得不到回应,而后不断循环,逐渐坠落自掘的深渊。后来我累了,不再反复提问,就凝视着她和她一起跳舞,赞美她一切的舞步——嗯,打败不了就加入进去?哈。古人有云: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你看,我们活着时毕竟没有选择吃斋念佛,而是留在了这个容纳了各类人的人间。因为,全然避世意味着我所能观察到的范本仅我一个,恐怕还是非典型样品。

    “但我和你相反,我认为总是想着死亡的事,那样就太无趣了。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死亡只是一个必然的结局,知道她会在彼岸等着我,我就失去了追逐的兴趣,因此她不会让我获得更多的快乐。在抵达必然的终点前,我总想再多看看这个奇异的世界。我爱瑰丽的人间,我爱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爱从其中诞生的推动着人类向前的人类意志本身,因为我知道我们正在向着群星深处前进。

    “未知的浩瀚星海是我自身的永恒追求,活在人间的我不一定是永恒,但人类的‘活着’本身一定是追求的前提。因此,我所思所想的有关社会的一切,其实也只是走向更合适人类存活的方式的努力的注脚,我本质上仍是一个幼稚又固执的、不‘成熟’的人,甚至无法成为永恒的追求或存活的最佳解的推行者。但,我们都是‘可能性’,人间便是由可能性的洪流裹挟着向前。”

    她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下,随着东流水汇无边无际的大海。

    太宰治望着流水一时沉默无言,只感到身体内外的新旧伤口似乎也开始凸显它们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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