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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黑夜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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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磨蹭蹭地播撒下可能性的种子,然后收手任其发展、等待新的动机出现,我圈起自觉有用的、无用的书籍躲在了风浪之后,自行研究这个世界的时空。

    我想,目前这样无风无浪的我、我的茶馆,或许是一些人的伊甸园?

    否则,我也不会发现身边这朵不知何时悄然绽放的桃花。

    察觉到浅井飞鸟的心意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起初我还不太敢确定,但近来他越发抑制不住的举动让我不得不说服我自己去考虑那种情况。

    对此我想了很多拒绝的话语,却又担心自己看着他就说不出口,只会重复“对不起,我不会爱你”。面对他人狂风骤浪的情绪表达时,我既怕自己陷入和对方同样的漩涡,又怕自己像隔了一层玻璃一样全然隔离于外。或许正是因此我才与人为善,尽量避免冲突?

    唉,如此烦恼,索性想些别的,反正在思考这些的同时,我还看到了那些可能性结下的果实。

    ——伊甸园。

    理性分析,我的那些学员们在我这里受到了不氪金还能被完全尊重的待遇,虽然我的初衷不是给他们提供桃花源、避风港、温柔乡,不过事情好像的确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于我而言,无意形成的象牙塔,如今便成了一个完美的实验台。

    但它终究不是伊甸园。我或许可以顺水推舟做点什么了。

    可以保有此方净土,引导权握在掌中,这对我而言是面对首领的筹码。

    可以离开此方净土,任它自由运行,我置身事外,摆脱嫌疑也落得轻松自在——我已经快对聆听日常厌烦了,我不是神佛,没有这种责任,我的责任只是传道授业解惑,不包含充当生活八卦的垃圾桶。

    那么,如果浅井表白的话……唔,时机正好,似乎可以一起解决了?

    这样一合计,将它们当成一个事件来解决,先前对于如何拒绝少年人炽热爱意的苦恼忽然就不复存在。

    我怀疑是自己那除了即时且必要的职务以外做事都不怎么着急的惰性在作祟,就像研究要怎么回去,非得要如此磨蹭地自行阅览那些有用没用的书。但不得不承认懒有懒的好处,我等到了这个时机,可以不用逼迫自己直面那样无法回应的情意。

    我耐心地等,每天按时上下班,红叶姐还笑言我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便躲着浅井,因为他的夜班上班时间刚好和我错开。我心说那肯定呀,他要是不表白也好,要是表白,在我的设想里一定要在我的地盘才行。

    在红叶姐那里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大多时候是分析并整理供词和档案,毕竟哪有那么多有刑讯价值的对象呢。掰着手指头算算,一个月以来我好像也就参与了六七次,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做,漫无边际地和被审问的人瞎侃,结果莫名其妙就获得了有用的信息。

    红叶姐那时夸我有天赋,我满头问号。她说:“看来无所谓恐惧有时也是优点。”

    我悟了。这是以不变应万变吧?任凭它巨浪滔天,我自岿然不动,你越是转移话题越是尝试掩饰,越是露出破绽。

    她看我一脸顿悟,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如实告知,换来了红叶姐难得的无语。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是因为你表现出的无戒备性与无攻击性,会使他们在高强度的刑讯中有刹那松懈,而你那不着边际、看似毫无目的的漫谈也足够延伸对方的精神恍惚。你有一种洞察本质的能力,因此那些漫无目的其实是存在着某种隐形目的的,这也是我认为你有天赋的地方。”

    什么!我竟然这么厉害的吗?!

    “可能是听多了那些年轻人的牢骚,使我有了某种受倾诉磁场吧?哈哈哈哈哈哈。”我含混着笑过,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地方没对。

    漫谈的导向由“洞察本质”决定?不尽然,我以为“发现本意”更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是因为至今我听他们讲话都有脑内的内置字幕吗?它有时和我按字典翻译的内容有非常细微的出入,我更倾向于认为内置字幕是其想要表达的原意。比如最开始中也说“我很快过来”时我能一下子明白是他本人来而不是他坐着救护车一起来;比如太宰的“谜语”虽然是日式英语发音,但我没有误解;又比如爱丽丝称呼我为“michi”,我能毫不费力地明白话语中的谐音与近义词的文字游戏。

    但这与本质无关,谎话还是谎话,谜语还谜语,未提及的东西无法凭空诞生,只是对已有描述更为准确、没有曲解而已。或许正是这些轻微的出入泄露了破绽,让我抓住了线索,下意识地引导了话题走向。

    看来我那不能称之为“异能力”的能力,不止是翻译那样简单啊。

    也许,还可以用在浅井身上再试试看。

    于是,在来到港口黑手党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我终还是面对了准备已久的情况。

    只是我没想到,他为我促成了一个在原有基础上更好的时机。

    这天下午,港/黑大楼,茶馆。

    我皱着眉头盯着越发看不懂的超弦理论,得出了自己都民科民哲了却还是个学术垃圾的结论。泄气地翻动着书页,脑袋不受控地又联想到了量子速读法,随后又开始考虑要不要“遇事不决,量子力学”退到微观世界……

    浅井正是此时到访。

    已经快到了我下班闭店的时候,这并非他常来的时间段——也不是其他人的——他通常清晨和中午来访。

    不过这个也在预料以内。所以我也有预案,万一他告白不成走火入魔,我得有个人证,而此人必然是极有可能代表着太宰的芥川,因我有必要借此时机稍稍远离红叶姐姑且代表的首领,转而靠近长时间失联的三角的另一端,尽可能维持等边三角形的形态。

    话说回来,用太宰提醒我要多想一点的思维模式去考虑的话,这样的情况莫非正中他的下怀?这个多智近妖的少年,非要我主动靠近他,这样他就可以说与自己无关了?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异曲同工呢……

    “想喝什么?想说什么?”我合上书页,不再多想,同往常一样问起眼前的另一个少年。

    少年像是怀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手忙脚乱地将它连同自己的身体一起摁在了吧台前的凳子上,却又摇摇晃晃、踊跃非常。

    “我想说些什么。”

    “说吧,我听着。”

    他低下头,踯躅了一会儿,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便传入耳中:“我是来……请黎斗老师考虑成为我的、我的——”

    “女朋友?”我帮他补充道。

    “是!”他紧张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被我打断节奏变得越发慌乱,“您就像夜幕上的星月、黑夜里的太阳,非常!非常耀眼!虽然很唐突,但是、但是这份心意无论如何也想传达给您!”

    虽然很羞耻,但他又在说我和黑手党身份不符的事了。这说明我的确该趁此良机做点符合身份的事。

    “不,并不唐突。我收到了,谢谢你,但是我恐怕不能回应你,抱歉。”

    “……为什么?”他的声音充满了失望与不安,怀揣的小兔也安静了下来,为他静默。

    我却说:“因为我不会爱你。”

    “是因为不懂什么是爱情吗?”

    少年执拗地追问着,想要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试图解决它。

    而我早就对它判处死刑。

    于是,我不得不再次打破他的妄想:“不是那样的。爱情是什么?是持续的不理智、冲动、心跳加速,是即便被理性警告也无法停止的、想和所爱之人黏黏糊糊呆在一起的欲望。我知道这就是爱情,所以我也承认你的爱情。”

    “那为什么——”

    “请不要急着打断我。”我冷酷地截住他的话,继续自己的陈词,“可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主宰我做下决定的从来不是一时的情绪,就连情绪沉淀以后确定下来的情感也无法完全控制我,所以我永远也无法和你共情,恐怕也永远都学不会爱情中如何爱人以及如何被爱。”

    我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清楚了,可浅井的眼中竟浮现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心疼:“没关系,不懂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爱你就够了。你也承认了我的爱,不是吗?”

    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我预感到此事不会善了,于是悄悄拨通了芥川的电话——先前同芥川讲过,如果接到我的来电,若他无事,请他务必赶来,若他有事就请帮忙找另一个同学过来,他沉默半晌后“嗯”了一声,算是很有礼貌地答应了。

    然后继续我们的争论。

    “这样说吧:我现在或许对能互相理解的精神伴侣有需求,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出现被爱的需求。你的爱情,于我没有任何影响,也不该有任何影响,明白了吗?”

    “我可以不干扰你!但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给你新的生活,你只要亲身去体会就好,你一定能明白我如何爱你,你要如何被爱,我会尝试去理解你,成为你的精神伴侣!”

    我的天啊……快把之前那个羞涩的少年还回来!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太自以为是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陷入亢奋状态的人,感到一丝难以沟通的无力与愤懑。

    哂笑一声,我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让它不要过于冷嘲。

    “我不懂怎样被爱才合适,可我仍然拒绝被这样的你所爱:赠予者以为自己是行施舍的上帝,还是供养上帝以求救赎的教徒呢?两者皆是何等荒谬的自我感动!你付出了,所以我必须感恩戴德地接受吗?就可以凭此要向我索取报酬吗?抱歉,如此暴/政如此市侩,绝不是精神伴侣的角色!

    “我知道是我不好,回应不了你的爱情才间接让它扭曲成了如今的模样。你是想要被我同你爱我那样爱着吗——自以为的理解、无止境的包容?还是因为我先前就给了你这种镜花水月的错觉,让你有了被这样爱着的欲望,然后转化成为了扭曲的爱欲,逼迫我自食其果呢?理解与包容当然好,可若是被逼迫接受,那便是南辕北辙。

    “我承认现在的自己受到了一些情绪的影响。但这些都只是单纯的看法与推论,本来就是要同你解释清楚的。希望你也能如此。”

    和情绪化的人沟通,真的好难。我没能从爱情方面落入他的情绪漩涡,却差点从沟通方面陷入,这样一想,又觉得浅井好难。

    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啊。浅井只是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而已。

    “……求你,不要再那么冷静地做心理分析,我不是你要审问的犯人!这根本不是可以理性分析的问题!”

    可惜的是,执迷不悟之人依旧如常。

    而我也绝不可能放弃我自己:“抱歉,如此冷静、近乎冷血,如此颠覆常规,正是我被承认为像黑手党的地方。我这样颠覆了你内心的形象,还值得被你所爱吗?”

    “我当然爱你!”

    ……我只是自嘲式否定而已,不是真问你。

    唉。实在是太可怕了。

    “多谢,至少你向我展现了真正的爱情那不顾一切的浪漫,我很欣赏它。”我尽量露出平和的微笑,“但,我仍然不要你的爱情。”

    到此为止吧。

    趁着芥川还没来,收手吧。

    不过对方不这么想。

    “不要就不要!我只要你跟我走!”

    “走?去哪里呢?”我皱起了眉头,感觉他的措辞不对劲,“凭什么走?你是要叛离吗?”

    而且还在港/黑大楼里讲这句话,他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吗?

    他猛地站起来,越过吧台抓住我的手,克制着自己的力气,指尖微微颤抖。

    “是!不要那样贬低自己,你根本就不适合黑手党!你知道吗?你的好学生们私底下都怎么看你!我太难过了,我不能再忍耐下去……和我走吧!我可以给你新的生活!”

    我无动于衷。甚至因为刚被扑灭而又再次被点燃的怒火,想要变得恶毒起来。

    “看来不是临时起意呢。而且——贬低?你认为那是贬低吗?我该说你又和之前一样自以为是,还是说,你真心如此认为呢?浅井飞鸟,你是站在黑手党的身份上说出这句话的吗?”

    原先以为,那句“互相督促学习成为合格的黑手党”不过是表面功夫,结果,还真是两个本质上不合格的黑手党?

    我感到他抓着我胳膊的力气开始不受控。

    他咬着牙,面上闪过难以掩饰的憎恶与愤怒:“我不是!我忍着恶心潜伏进来,只为了报仇,虽然还是做不到……但是!你给了我新的希望,成为了我的方向,现在我只想和你一起离开!”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被我身上不属于黑手党的气息所吸引吗?

    可是——

    “这样看来,也许只是你自己想走而已。不用为自己因无法忍受同流合污的恶心而不能报仇再找借口,这很正常,无需逃避,你可以自己把自己救出去,本不需要我。”

    但是这样的强烈的原则底线反而让我挺欣赏——这句话就不必告诉他了,我可不想再刷新他的好感度。

    “不,我真心想帮你!我打听过了,你是因为太宰治那个恶鬼才留下的,与其说你不值得我爱,他更不值得你留下!一起挣脱吧!”

    淦,简直是鸡同鸭讲。

    不过,怎么就说到太宰身上去了?

    知道我为谁才留下的人应该不多,而且,留下的理由也应该只有太宰、森先生、中也还有红叶姐知道,只有他们确切地明白我来自异时空,我相信他们的口风,除非是谁故意泄露。

    还是说,这仅仅出于个人偏见?

    “我留下完全出于自愿,无需你来指手画脚。你很讨厌太宰治吗?讨厌到希望我也讨厌他吗?”

    “他难道不恶心不恶毒吗?”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就是这样,滥用你的善解人意与温柔包容……不要把它们用在垃圾身上啊!”

    “我不是——算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我烦躁地叹了叹气,索性转移话题,“你讨厌他,总得有理由吧?莫非他就是你的仇人?”

    “不是他,他是那个人的上司……”他低声喃喃道,随后又提高了声音,“太宰治这个人实在恶心,整天想着自杀却又死不了,有时反而凭此干掉敌人,这难道不是伪装吗?!这样一个反复无常、悲喜莫测、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居然还敢质问旁人活着有什么价值?他就是凭此卖可怜,博取了你的同情心,不是吗?你原本是医生吧?你看,这个恶魔视人命为草芥,而你和他完全不同!他不值得被救!”

    假装自杀?

    他口中的人,不是我认识的太宰治。

    而且,他凭什么因为自己不能理解想要自杀的人,出于偏见无法和对方共情,就断言那是对方不真诚的伪装呢?

    我难以认同这样的逻辑。

    不过,他听到过太宰质问旁人活着有什么价值吗?

    我的心微微触动。

    追问生命的人,总是会让我平添几分敬意。我又想到了当初看尼采的时候,以及因尼采而错过的作家太宰治先生。

    眨眨眼,我从刹那分神的联想中回过神来,集中精神继续应对眼前的情况。

    我摇了摇头:“很遗憾,我并不同情他。同样的,我也并不同情你。我只是可惜,可惜你的一腔热血洒错了地方。”

    而且——“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杀人?”

    我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

    在这里说出叛逃的话,还想拉上我做同伙……虽然这是受我刺激后情绪上头做出的不理智行为,但这样的抉择终是由他自己做下。

    而作为一个活在世人中的人,我不得不身陷其中,做出回应。

    我也站起身来,伸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离我的胳膊。

    “我不想杀人,是因为看到了人身上的可能性。而你,却已自行选择绝路。”

    “我还不想离开港口黑手党,”我没有表情地看着他,“所以,你活着对我而言是不得不铲除的妨碍。”

    从腰后摸出组织配给的枪,拉开保险,将指尖轻扣在扳机上,洞口指向组织的叛逃者。

    少年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的自以为是,而我从来不想做某人的救赎。你本能自救,是你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

    顿了顿,我又加上一句更加冷酷、更加诛心的话:“不过我要谢谢你的自以为是,否则我还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表明我的立场、我的态度。”

    我要借此机会脱离逐渐让我厌倦的日常。

    我要告诉他们:伊甸园滋生了毒蛇,不再纯粹,因此上帝要驱逐人类,让他们自生自灭,寻找更合适自身的道路。

    没错,我要当甩手掌柜,下达指令就好,然后让他们自己经营茶馆,只有要和我讨论什么学识时,才有必要来找我。

    在此过程中学会思考如何自主地理解并完成上级的指令、组织的方向吧!这才是我的另一项正职工作。不过,此后究竟会诞生何种模式呢?这需得完全在我掌中,这才是我的真正筹码。

    红叶姐说的不错,我的确没有预谋的戒备性与攻击性,否则又怎会在首领眼皮子底下抓到如此良机?

    不过这是后话了。

    眼前急需解决的人还没能解决。

    因为,芥川终于到了。

    他来时,电话一直放在耳边。

    “够了。”来者冷淡地说,轻咳一声,而后放下耳边的手机。

    “叛徒的言论已如实转告,万小姐,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但是为何,我仍有扣下扳机的冲动呢?

    眼前原本清秀的少年变得面目全非,似哭似笑地重复着“为什么”,我见他不住颤抖的身躯上盘踞着破碎的绝望,却无法有分毫触动,只觉得兼具了不可理喻的、极致的美与丑。

    太过强烈的感觉,让我想要留住它如此奇妙的时刻。

    想要,将它作为一个“物”凝固,而后凑近它,好好端详、好好琢磨。

    反正他也是要死的吧?他的心也已经先行死去了。

    我闭了闭眼,克制着有些发痒的手指,问芥川:“怎么处理他?”

    “我来就好。”

    说着,芥川龙之介发动了自己的异能【罗生门】。

    我抿直了唇,不由自主问:“可以让我来吗?”

    “……不行。”

    “为什么?”

    这回换我来问为什么。

    芥川有些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很想杀人?”

    “你很想帮我不杀人?有这么好心?”我嗤笑一声,反问道。

    随后寻找到了更合适的理由:“这不是你的因果,请让我自行了断。”

    他轻轻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我等着他说出所思所想的结论。

    却只等到了先我一步的杀意。

    【罗生门】像一头恶兽,将那具俨然已是行尸走肉的身躯撕裂,鲜血喷溅在我来不及行动的手指之上,灼热的温度让却我的心逐渐冷了下去。

    “是太宰让你这么做的吗?”我听见了自己冷淡非常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

    对芥川而言,这就是默认了。

    “他是想惩罚我吗?”我不知自己如何得出了这个结论,讽笑着淡淡地问,“想要看我求而不得,看我崩溃,就为了惩罚我指染他的友人?还是惩罚我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天真妄想?”

    “……并非如此。”

    “你凭什么如此肯定?你很了解他吗?”

    ——不,我真正想问的是“凭什么剥夺我的权力”。

    因此这话一出口我便察觉了自己的失控。我及时踩住刹车,从不知名的情绪里抽身,劝自己冷静下来换个说法。

    然而我刚想要开口,便被对方的神情阻止。

    现在是芥川看起来情绪不大稳定。

    他捏紧了手里的电话:“你以为你是谁,用得着太宰先生费那么多周折,只为针对你?”

    这句话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甚至浇灭了之前在我心中因没能达成而抓挠不已的杀意。

    我不是他的谁。

    是我在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太宰先生要想对你做什么,根本不必让我来观察你。至于不让你杀人,这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

    芥川冷冷地说。

    是啊,他要真想做什么,根本不需要顾虑我,就像中也说的那样,直接放任我杀了人、牵扯更深,岂不是更好?

    我知道我错了。

    没错,是我错了,我得改。

    “芥川君,他让你来守着我,真的只是为了观察我吗?”我抛出这个问题,希望能和他一同探讨。

    他又皱起了眉头:“……我没想过。”

    “是没想过,还是想到了但不想说出来?是……安抚我?保护我?”

    他烦躁地扭过头不再看我:“你已经有答案了,何必再问我。”

    完了,他居然没否认。

    虽然太宰这个人很难猜,但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两个人都这样觉得那就可以稍微考虑一下其真实性了。

    偏偏,拨开对这个多智近妖的少年的“偏见”,我能从和他最后那次相处中感受到他对我存在着微薄的、类似于我对无关的陌生人那样的善意。

    他派芥川来,或许只是想告诉我,虽然他打算保持距离但他没有离开,没有抛下我一个人寻找回家的方法,如果有这方面的需要,可以自行去找他,就像他告诉我等他有需要了再来找我拿新的自杀指南一样。

    而不是若即若离的、权术制衡的玩弄。

    我竟被表象迷惑。

    这和说他是“假装自杀”的浅井飞鸟何其相似。

    我们都是混蛋。

    我竟因为他惯常的表象而怀疑他劝诫我想要活着就不要靠近的真诚——何时起,我又变得如此自以为是,而且对象又是对他?

    不,这不应该,不该如此着相,也不该对他这样的人如此不公。

    对于浅井我尚且能肯定其情真意切以及不愿被污浊的原则底线,凭什么不对另一人予以我的公平公正呢?

    我改主意了。

    我做错了,我要补偿被我误解的真诚。

    我不是阿努比斯,做不到评价灵魂重量的事,我只知道真诚的灵魂足够动人。

    于是我问:“他还在自杀吗?”

    芥川愣了愣,答道:“还在继续。”

    “很好……好极了……”我低声笑道,“芥川君,感谢你今日的帮助,就此别过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我能处理好现场,放心吧。”

    你看,这根本不是假装啊。

    没有共鸣,那就是假的吗?太荒谬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我常年活在缺乏共鸣的世界里,可我仍然和所有人类一样会哭会笑,于是我知道那些令众人或哭或笑的场景的确存在着某种真实的魔力,只是它们无法让我动容罢了。而由社会塑造的我分明清楚,与常人在日常生活中“有共鸣”才是常态,只对非人之物和宏大叙事感到灵魂深处的震颤的我才是非常态。

    这样的认知曾让我慌乱,继而让我害怕,害怕内心深处那个想要干脆放弃与众人共情而变得越来越刻毒的我自己。那时我想:凭什么我要和他们一样呢?我们本就已经很不一样了;后来我告诉自己:你也就是一个俗人而已。这得感谢互联网,网上冲浪遇见和我有类似苦恼的人多了,那种不容于世的焦虑也渐渐离我而去,通过观察他们,我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在世人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如此坎坷成人的我,很难相信由他人转告的“不真诚”。于我而言,无法共鸣简直太正常了,它并不能作为判定真诚与否的标准。

    更何况,其实我对他是存在着关于“追问意义”的共鸣的,甚至曾经使用过同样的自杀手段,只不过我放弃了罢了。因此,偏偏认为那样的反复无常鲜活无比、真诚无比。他不是一个在人世的风刀霜剑中麻木的人,相反,因为认真地思考过,才会追问,于我这样的人而言才格外珍贵。

    可惜的是,这里没有进入到人人皆网民、可以躲在id下任意表达的时代,因此他的追问与得不到答案的茫然越发孤独。

    作为一个曾经有过类似的煎熬、现在愿意敞开胸怀接纳人间的人,我无法再作壁上观。

    说好了要补偿他的真诚。

    明明知道,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同样也是很遗憾的事。

    所以,此时此刻的我决定要去做这样一件事。

    总不能让他就这样孤零零死去呀。

    至少让他知道,就算世上没人能理解他、没人能为他解惑,可仍然有人和他有一样的处境,现在她自己从虚无的苦痛中走出来了,哪怕这不是属于他的路,这条路也的确存在。我的火焰只够照亮我自己,它若是处于白日之下自然无甚稀奇,可若处于黑夜,或可给遥远的徘徊者带去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接受也好,拒绝也罢,无论结果是求不得更加难过地沉下去,还是握紧一根浮木,但请至少,至少不要在孤独的绝望中闭上双眼。

    那么——去找他吧!

    去诘问,去肯定,去擦亮他属于人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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