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建议与决定
货币与商品,权力与道德——当前者成为重心时,将会扩张而后涵盖后者的属性。
我这样告诉了与我同行的三个年轻人。他们是我挨个通知今后上课方式变更时(没人帮我跑腿,我只好自己上)自愿申请和我一起出门采购的,虽然我更想一个人呆着,但转念一想多几个人帮忙拿东西岂不美哉?于是便同意了。
他们中有的人是真心想帮我,有的人纯粹是为了出门放风。
出门放风的那位问我,黑手党买东西还需要钱吗?我这样回答了他。
“黎斗老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出门放风的那位——自称柠檬花道的梶井基次郎——上下抛着一颗柠檬,“而且你说的权力覆盖道理,承认它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规律,也就是认同了我的建议吧?”
我露出一个假惺惺的、否定他的表情:“从来如此,便对吗?”
成功引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嗤。
“我才不管这种对不对,”柠檬达人如是说,“你也不是我的老师。”
确实,他显然超龄了。而且此人身上总是穿着和港口黑手党画风不符的实验室白大褂,我有理由怀疑他有够用的理化知识,不需要我教。
所以才是来放风的嘛!顺带刁难我。
我只好尽量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要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我总不能说我觉得那样不对所以你也不可以去做吧?也不好真的去当流氓霸王。
我耸耸肩:“你看,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不关心世俗中的是非善恶,我也不想顺从那样的规律,我们都是听从自己内心建议的人。正确与否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我也只管得着对自己而言的是非善恶,所以你开心就好。但是这次出门的目的是采购我需要的物品,你可以提意见,行动的决定权还是在我手上。”
梶井哼哼了两声:“被你圆过来了,还算有点意思。但是!就这样避开我的提问是不可能的!你应该好歹有点科研精神是吧是吧?!你倒是说清楚,为什么不采纳我的建议?”
他还真是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科研精神呢。幸好我前头留了个话题。
不过——科研精神?我没在先前的公开课见到过他,他怎么知道我谈过科学方面?是对于“老师”这个身份的常规猜想吗?
说到“老师”……好像我俩聊着聊着就忽略了后面两位朋友呢。
“你的问题好多啊,挺好的,”我笑笑,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说,“你们也可以说些什么呀!问题也好,想法也好,表达点什么吧!既然主动提出要帮我买东西,可见你们也不是太害羞的人。当然,没有想法的话也可以直说,没关系的。”
少女名叫“秋山绿”,少年名叫“浅井飞鸟(asuka,同音明日香)”。后者曾被梶井随口吐槽听起来像女生的名字,倒也符合对方弱气的外貌,彼时我也随口回了一句“男性也并非必须符合既往定义中的男子气概”,可能正是这一句无意的抬杠使我们陷入了后续互相抬杠的境地。
秋山少女一脸严肃地点头,仿佛在完成什么任务:“是!黎斗老师。我认同梶井前辈的观点,我们不需要在意道德与否,但是我尊重您的选择。况且,白天里闹出抢劫的丑闻,也确实会给组织添麻烦。”
“我没什么有关对错的想法……”弱气的浅井少年摸摸后脑勺,有些不确定地看了我一眼,“非要说的话——黎斗老师是一个,呃,有智慧的人?结合您之前的话来看,您应该是不想滥用权力?”
“你倒不如直说我有与自身身份不符的良善。”我叹了叹气,被夸得颇为不自在,开始了自我吐槽。
不过“滥用权力”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于是我赶紧转移阵地,将话题引回去。
“权力扩大并成为道德本身——这只是对现象的描述。透过现象看本质,你会发现权力与道德的目的都是约束和支配,因此可以一定程度上互相转化。它是好事吗?我持悲观意见。因为已有了前车之鉴:货币和商品。这二者也有类似的关系,它们都是用于交易的物品,而交易能成立的根本是信用,货币正是靠国家的公信力才得以流通,国债亦然,债券国家便应运而生。再有曾因黄金支撑得以成为国际贸易货币、却又敢公然和黄金脱钩的美元,它靠自己的流氓做派影响着各国货币的价值。到如今,你会发现手里的钞票好似泡沫,它们不过几张价值时常浮动的纸罢了,唯有一直金光闪闪的黄金才是真实。”
我皱着眉慢慢地说,企图从这漫无边际的宏观问题中抓住一些能解释自己行为的线索。
原本想谈谈“可持续发展”,但我一想到所针对的关系不是人与自然而是人与人,还要被看起来温和无害的浅井夸赞成“有智慧”,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我并不认为它本身有什么不对,但这显然会给现在的他造成一些不太好的影响。因此我一开口就转换了角度,但愿违和感没有那么重。
“权力、道德、货币、商品,全是人类自己搞出来折腾自己的玩意儿,其实不必太沉迷其中——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如果运用得当,它们也会是很好的工具。我反对权力的滥用,正是基于此:一旦滥用后成为新式道德,人们反而会更依赖旧有道德带来的安全感吧?后者来自于民族的根性,也是一个国家的底色,被民众信仰为真实。况且,虽然都是暴力机构,但黑手党的权力再怎样都不可能、不应该超过国家,我想港口黑手党还是想安稳赚大钱的,那么就要学会怎样合理地使用这些工具。”
话是这样说,但变革本身就是避免不了痛苦的,不能因为痛苦而否定变革的必要性,也不能因为必要性就无视了过程中的痛苦。这即是无可避免的现实。人类从原始公社进行到奴隶制、封建制,再到资本主义,越发冗杂的枝桠生长了出来,已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而我相信未来绝不会止步于此。
因此这个例子举得不免违心,模糊了重点。但它只要能应付过去就行了,一直拥护着“荣誉与职责”这种底色的日本应该可以认同这个说法吧?秋山绿也说什么“丑闻”、“不给组织添麻烦”,□□也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不可避免地刷上了底色。
“哼,诡辩,”梶井摩挲着柠檬鲜亮的表皮,好像还是发现了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他很快又抛之脑后,“不过也有道理……但我不是来和你讲这些道理的!可恶!被你带偏太多,差点忘了出来的目的——喂,黎斗老师,你不是学过生物、物理和化学吗?现在还学医吧?你对柠檬和爆炸的研究有没有兴趣?”
听见他这样质问,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所以有问题一开始就说清楚嘛!非要绕那些弯路。
“哦,我明白了,你和我出门的目的就是和我谈科研?”
“废话!不然呢?”梶井捏紧了手里的柠檬,突然提高了声音,“不然我为什么要忍着在大马路上穿行的糟糕体验和你走啊!”
“……继续宅在实验室里不香吗?”
“想做就做了!有问题?”
“没有没有,”我连连摆手,“您请自便。”
说话间来到了这家茶叶收藏店。
我推开店门:“我可以奉陪,但不是现在,因为现在轮到我的正事时间了。”
之后,我和老板亲切地一边品茶一边交谈着,抛下了身后三位风姿迥异的黑手党成员,全然沉浸在了茶香的世界里。
谈着谈着,我注意到店里的背景音乐变成了熟悉的声音。
“《wish you were here》,愿你在此。”我侧耳倾听,喃喃着报出了它的名字。
历史变了,近现代文学家消失了,哲学家、音乐家们倒还健在。
真是个奇怪的世界呢。
“小姐也喜欢这张专辑吗?”那边更换唱片的店员是一位中年女性,身上有着岁月沉淀下的平和,但眼里仍然闪着发现同道中人的喜悦。
可是下一秒,她就将它们敛去:“抱歉,打扰到你们的谈话了。”她弯腰致歉,将自己藏起。
“没关系,是我打扰到您的工作了。”我摇了摇头,不再看她。
伴随背景音《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漫长的器乐,我继续和茶店老板交谈。
谈完了茶叶的种类,我想继续之前茶叶采购的话题。
但老板不这么想。
“哈哈哈,也难怪让您惊讶,品茗的地方播放着摇滚乐好像的确不太合适?”他却同我聊起了音乐,“这张唱片也是机缘巧合来到这里,那位拿它用来交易的客人说,它虽比不得当年的齐柏林飞艇第四辑那样可以算作硬通货,但也足够有份量,我觉得有趣,也就同意了。不过,这里还是更适合古典乐、爵士乐,或者传统雅乐吧?”
哪曾想这一句又惹了在一旁开始等得不耐烦的梶井基次郎。
“爵士?算了吧!摇滚和金属挺好的,夜愿就蛮不错,很有剧院感!”
“为什么讨厌爵士?”我倒是难得遇见直言讨厌爵士乐的人。
……不对,我在现实生活中就没遇见过一个能谈音乐的人。
“不觉得很傻吗?一群人一脸沉醉地各弹各,还要台下的观众和他们一起摇摆。相反,歌剧就很精妙、工整、一体。”梶井不客气地吐槽道。
啊这,我想他应该和绿洲那两个曼彻斯特流氓中的哥哥蛮有共同语言。
不过扯上古典乐就很有趣了。
“这算是鄙视链吗?”我挠了挠脸,“古典乐的确站在鄙视链的顶端。不过对我而言鄙视链是很陌生的东西,因为我应该算……体系以外?”
我想起了家中落灰已久的那张古琴。
“体系以外?”梶井挑挑眉,“果然,你不仅我行我素,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吧。”
不,我一点也不朋克!我还不够现实吗?!你这是空口无凭的造谣啊!
“倒也不是那样,只是因为我曾经学琴而已。这么说你们可能没概念……你知道旅行者1号搭载的唱片吗?那里面收录的唯一一首中国音乐,正是管平湖先生演奏的琴曲《流水》,我学的就是这种传统乐器。它极具中国古代的文人气质,虽然本质上只是一种弹拨类乐器,但也的确因此染上了更深邃的色彩。总得来说,它确实和西方音乐无甚关联,处于体系以外。”
我曾偏爱它可以孤芳自赏、也可以摔琴谢知音的洒脱气质,偏爱它千年以来不容玷污的精神形象,偏爱它寄托了饱满的理想与感性的人文色彩。
以理性约束自己,同时向往浪漫——我从小到大就喜欢这样折腾自己。
可能是因为想要自救吧?根本原因在于,对于有些事物我时常跳过复杂的过程,一些简约而破碎的连接后,便跳跃到了答案,而奇妙的是,一旦我犹豫了,答案也就不再明晰,出于自我怀疑和厌倦,过程也会越发艰难,可是一旦我肯定了,就会陷入“无趣”的状态。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何要倾尽心血呢?唾手可得的东西,倾尽心血了反而拿不到,岂不是更加折磨人吗?所以我很早之前就给自己“限速”,要么保持距离远远地欣赏,要么就去琢磨自己本就很难参透的东西,比如艺术、哲学、前沿科学,这样便可以避免到达死气沉沉的“既定”。
现在的我,究竟是理性在前,还是趋向浪漫在前呢?或许,我已经很清楚明白地将二者混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了吧。
“您的这双手果然是会弹奏乐器的模样啊!”这时老板忽然敲了敲掌心,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也如梦初醒,干咳一声,赶紧扯回话题:“有机会下次再聊音乐吧!我们继续谈茶的事?您介绍的茶叶我觉得都可以,我希望每一种都能带走一些拿去开发我的饮品,大概不会折损您多少库存。如果配方可行的话——当然,我觉得以您店里的茶叶品质肯定可行,唯一要确认的只是合适的种类与比例罢了。等它们确定下来后,我再与您正式签订合约,可以吗?”
老板欣然同意:“当然!和您的交谈很是愉快,我期待与您的合作。”
为了不耽误我的时间似的,也有可能是梶井等在那里的脸实在太臭,店员们齐心协力迅速包好我需要的物品,于是伴随着“客人慢走,一路小心”的温馨提示,我们折转下一处场所。
快要出门时,《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已经进行到了人声。
每每进行到这个部分,我的内心都会翻涌起暗潮,总是忍不住闭上眼长叹一声。
“对了,”我犹豫一瞬,终还是在门口停下脚步,垂下眼,转身对老板,以及那位女店员说道,“这是一首悲伤的歌,曾经的乐队主唱因致幻剂写出了歌,却也因它离队。但也因此,这首为纪念他而作的歌反倒极具艺术性,和品茗的地方颇为相衬,能引来趣味相投的顾客……感谢你们也给我带来一些灵感。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用致幻剂交换灵感的同时,也交换了恶魔。
用这张专辑交换商品的同时,又交换了什么呢?
悲伤的故事成就动人的歌曲,一曲悲歌成就商品的销量排行,销量排行成就新的交易,这桩交易的美谈促成我们愉快的谈话以助我们的交易顺利达成。
可是本初的情感本身,我们谁也无法用确切的金钱去衡量。
因此女店员不必为了充满铜臭味的交易而掩饰自己对它的喜爱,再度离开原始的情感连结,躲在既往定义中的贤淑女性的背后。
我一直认为公共话语中的基础定义不该被污染,我是一个有些较真的人,孔夫子一句“正名”我能记很多年。一个“定义”(最客观、最根源的)即是“定义”,如果能随意更改那它就毫无意义。
但是人是不一样的。每一个“我”都有自己的定义权,而“我们”是在发展的,“我们”既可以主动从一个定义迁移到另一个里去,也可以经过潜移默化或变革来注释原本的定义,以及发展新的定义。
权力、道德、货币、商品——因此这些人类造出来自己搞自己的东西,在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含义。当然,现如今的它们有存在的必然性与必要性,我从不否认,也并不感到深恶痛绝,不过确实不似多数世人那样对它们奉若圭臬、趋之若鹜。
我是一个无比自私的家伙,如今放飞自我,更是只想服务于自己的“道德”。
“大家印象中的贤淑固然有十足的静美,可我更喜欢您眼中闪闪发亮的模样。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最后做决定的人仍然是您自己。”我笑了笑,回头对女店员挥挥手,“再会!希望我没有让您感到困扰。”
言罢,便再次迈开步子,抱着怀里的茶叶离开了这间屋子。
走出没多远,我听见了浅井的道谢:“黎斗老师,谢谢您。”
“谢我做什么?”我抱紧了怀里的东西,有些疑惑。
“谢谢您先前也为我的名字说话,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吗?”少年的声音很是清浅,似乎带着叹息,“您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我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
隔了两秒,回复他:“这回终于能说出我和黑手党身份不符的地方了吧?有进步,哈哈!我自己都没发觉呢,还以为只是我行我素。总之,咱们也互相督促学习嘛!”
我总不能说“你看错了,我一点也不温柔,我只是为了追求符合自身价值观的痛快,而不是为了你”——这只是我自己这样认为而已,我无法干扰他的判断,把自己想法凌驾在他之上。交流是双向的事,但这种个人感觉却是单向的。
可是,要是夸我“聪明”我倒是能拒绝得飞快……也不对,先前爱丽丝、森先生和浅井说我“聪明”,我都选择了岔开话题,只有太宰那边一开始就拒绝了这个说法。
为什么呢?好奇怪。
大概和谈话的氛围有关?
我自嘲一笑,在心里唾弃起自己不知不觉看人下菜的功夫,并提醒自己不要再犯。
先从好好经营我的茶馆开始吧。
颠了颠怀里的茶叶包,我告诉同行的三人:“我决定了!以后用自己的工资来采购原材料,我的茶你们都可以来喝,不用付钱。只需要和我不掺杂谎言地聊聊就行,或者你们也可以自己动手来制作。”
知行合一,便是我现在要做的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