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墨菲定律Ⅰ:失言
在港口黑手党的工作照着预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当天下午我见到了尾崎红叶,她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女性。我时常对这样的女性毫无抵抗力,并且容易紧张,高中时甚至因为脸红而被怀疑过性向。
不过我不搞百合,我只是单纯喜欢漂亮小姐姐罢了。美女谁不爱呢!
美人姐姐让我叫她“红叶姐”,然后带我认识了一些在她手下的年轻成员,又领着我在□□大楼里转悠,一边认路一边认领了沿路的未来学生们——不得不说,□□雇用的童工还挺多的。
“你真的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吗?”红叶姐问。
我还沉浸在刚才记下的各人所需,因此这个回答并没有经过大脑:“明白。我要帮他们补充一些可能会用到的常识。”
红叶姐在我前面停下了脚步。
“错了。”她侧身俯视着我,眸中沉淀着什么我看不明白的东西,“你要做一个黑手党,而不是顾问。你明白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被要求成为一个合格的黑手党……我该感到不适吗?还是该表现出我的觉悟?我不太明白红叶姐的神情,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或者说,对于此事我真的有某种真切的“感受”吗?
“黎斗君,我知道你的存在是在昨夜。你是让一个情报部门一无所获的女孩,这种情况下,一般而言我们的相遇会更早,彼时也不会是如今的情形,不过因为太宰,你得以安睡——黎斗,你怕过吗?”
“……我不知道。”
“很好,对上级诚信是一个优秀的品德。”红叶姐温柔地笑了笑,说出了更加冷酷的话,“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黎斗君,你要明白的是,这样的你,只有港口黑手党才是你的所有物,你也同样是组织的所有物——这是森先生托我转告你的。你们的交谈并没有让他满意。”
“首领还说了些什么吗?”我拙劣地回避着她的失望,尽管我有猜到她方才说的那些恐怕都是首领想告诉我的。我并没有骗太宰,我的确是一个很难教的坏学生。
“注意你的言辞。我们的谈话需要向你汇报吗?”
她不再看我,继续往前走。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
“那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怕过吗?我认为你应该感到害怕。”
“因为我差点就要被刑讯?可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逼供的价值,即使套进了刑具也无济于事。而且我勉强算救了太宰,中也先生和那晚的医生可以作证,所以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沦为阶下囚,至少也要先礼后兵吧。”
“那样就太奇怪了。黎斗君,你难道很信任一个刚认识的、连自己性命都不在意的自杀狂?”
“不,不是因为信任他。”我缓缓摇头,踯躅了一瞬,“我只是……只是觉得无所谓。”
终于还是把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我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用流行一点的方式来说,大概是极力避免成为绝对中立的混乱中立。某种程度上,我那些所谓的“道德感”也只是一种自我构建以自遏的抑制器。
但我并没有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感到越发鲜明的茫然与自我厌弃:就这样说出来,你到底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果然如此。对你而言,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因此突然加入黑手党也不会觉得太为难,但同样不会产生归属感,对吗?”
“……是。”
完全被看穿了呢。
果然如此。下意识露出的破绽终于还是被人捕捉到了,却不是因为想要理解我,只是出于担心我不能真正为其所用……哈,真是狼狈啊。
所以赶紧收起你那些卑劣的引诱吧,它只会让别人感到困扰。
这时红叶姐轻叹一声,将我从自我追责里拉了出来。她如是告诫我:“黎斗君,你最好还是离太宰远一点。不要受他吸引,觉得死也无所谓,最后一起自杀。”
自杀吗?
她……担心我寻死?
啊,这我倒是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谢谢红叶姐的关心!但我能保证自己绝不自杀,”确切的答案让我心生再一次与她对视的底气,“曾经最痛苦时,我也尝试过,但最后放弃了,因为我痛恨妄图轻易解脱的懦弱的自己。现在就更不可能了,我喜欢人世间,已不再对它感到绝望。”
“那样最好。”
说话间,我们又回到了她的道场。
“疼痛是生物进化出提示危险的信号,恐惧也是。既然对于死不会无所谓,那就学会如何在黑手党活着吧。”
她优雅地侧身,染着寇丹的拇指轻推手中所持的伞柄,露出一线雪白刀光:“首领让你来见我,是因为我更擅长教导女性。”
我吞了吞口水,对即将面临的挑战终于感到了真切的紧张。虽然知道这事早晚要来,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太情愿。
之后,这节突如其来却又无法回避的体育课便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等到我累成一摊软泥洗完澡爬回床上时,我几乎是沾着枕头就想睡过去,可摆在床头柜上的东西却让我不得不再次绷紧了神经。
一只手机。
在我出去后锁好了门的时间里,突然出现的手机。
问题不在于谁送进来的,在于他们可以送进来……不过,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我拿起它,打开通讯录。其上只有两个人的联系方式,一个是红叶姐,一个是太宰——我的两个负责人?拿开手机,发现其下还压着一张银行卡。不知道是谁的,但意思应该是随便我用吧?
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我嗤笑一声,用手指夹起它扇了扇自己的眉毛——刚好,明天我打算独自出门。
这件事已经给太宰和红叶姐说过了,前者没什么表示,后者问我独自出门会不会有问题。我说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出门采购而已,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能够照顾好自己。
但根本的原因我没有告诉她。
我需要独处。
这一天下来,我已经身心俱疲。尤其是面对太宰和首领,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消耗。
唉,总之还是好好休息吧,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准备好手机和银行卡,在清晨独自踏出了港口黑手党的大门。
“要下雨了。”我眯起眼看了看遥远的云层,嗅着空气的味道做出判断。
但我的脚步并非是因此而加快。我只是想快点去书店,完成我的任务。
由于昨天顺道买了地图,今天我很快就到达了第一个目的地。我拿出笔记本,来到对应的类型分区前开始菜市场式挑挑拣拣。
“老板,请问你知道哪家出版社比较靠谱吗?我想要校对准确、注释不偏颇的那种。”我对着琳琅满目的书籍陷入了选择困难症,只好向懂行的人求助。但愿对方是个有点良心与商业头脑的商人吧。
“好的。请问您需要什么类型的书呢?文学、历史、科普读物、外文译本?”
果真是懂行的。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是不惊讶自己能听懂我说的话,看来异能力在这里并非隐秘之事——先前和太宰出门时,我没有说过话,除了一些日语中最基本的日常用语,诸如“谢谢”、“再见”此类。
我告诉了他我需要的方向,老板沉吟一会儿,就带我穿越书籍的海洋,停靠于某处岸边。这里有许多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比如《悲剧的诞生》,再拐个弯,甚至能看到老庄与孔孟。
“小姐很喜欢哲学?”或许因为清晨的书店没什么人气,老板没有回归岗位的意思。
“我需要它。”
“很少见的喜好啊……我以为你们这样年龄的小姐会来购买爱情小说或者漫画。”
我轻轻皱眉:“这并不特殊,我也会看你说的那些,但不代表我从来只看某一类书。”
老板好脾气地笑笑:“抱歉,是我误会了。看来你很喜欢书呢。”
我垂下眼睛,与书架上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大眼瞪小眼。
“不……”我缓缓地说,“我不是喜欢书,而是喜欢书上的内容。小的时候我并不珍惜书页,稍大了一点才开始爱护它,直到现在我也不见得多在意它的外表,所以才问您出版社的优劣。但我也算是喜欢书,喜欢它的油墨香,喜欢它会随时间泛黄的纸张,喜欢它能够承载内容的属性。”
老板笑道:“像你这样认真且会表达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见了。”
我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我并不擅长表达,只会在自己知道的事情上做到尽可能有逻辑的、不引起误会的叙述。但就算是这一点,我也时常因为叙述时脑子里不断补充的新内容、以及时不时省略一些我默认了而别人还没理解的节点,而表达不清。
至于表达“自己”,我想,这更是天大的误会了。
但我没有反驳他的必要。
因为——“人总是这样,对陌生人倾诉时毫无负担,对身边人却缄口不言,只因为前者是不会影响他们人生的过客。”
此时店门再开,又有人进来了。于是我说完后对老板道了一声谢,便独自于书海中狩猎。
“狩猎”过程中,我发现这家书店的藏书实在有限,尤其是近现代文学,它根本处于缺如状态,净是一些都没听过名字的人的著作。
我感到奇怪,可我才说出了暗示着拒绝的话,不想再找书店老板交谈,因此匆匆结账,赶紧转移阵地换下一家。
下一家。
再下一家。
都没有。
太宰治、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渡边淳一……我知道的这几位文豪,丝毫没有踪影。
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在阴云密布的城市里穿行,我感到自己隐约间好似触碰到了某种更为凝重的现实。
途经一座电话亭。
一个冰冷的想法在它同样冰冷的铁皮上盘旋。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拦住一位路人,向对方询问国际长途前需要加上的数字是什么。那人说这座电话亭就可以打国际长途,里面有记录册,能够翻到我想要的东西。
恰好,之前刷错了一次卡,店家补了我好些零钱。
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使我不得不做出回应。
于是我推开电话亭的门,找到拨往中国的号码。
拿起电话听筒,悬在空中犹豫了一瞬又或者更长时间,直到一声闷雷从遥远的天际响起。
风开始肆虐。
电话亭里风平浪静。
我按下熟悉的号码。
“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
“浪费钱。”
重新挂好听筒,我转身离开此处。
怀里的重量和手臂的酸痛时刻提醒着我此处即为现实。我低头看去,放在最上面的是旧世界的老朋友之一,但此刻的我不想再与它继续待下去。
抱着它们回到住处后,雨水这才倾盆而下,窗外的世界霎时间一片朦胧。
我喜欢雨天,从小就喜欢,哪怕盆地的雨水从来不缺,可还是喜欢。
——那就走吧!反正也无事可干。
你既已是一张没有过去的白纸,还拘着自己做什么呢?
我对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推开房门,决定再一次出发。
同守在大门口的成员交代了自己的去向,对他说一声“谢谢”以及“辛苦了”,对方迟疑了一瞬,最后递过来一把伞,说是希望我能干干净净地回来。
我接过它,再一次说了感谢。
便转身投入朦胧雨中。
我乘上了新干线,漫无目的地在这个时空游荡。
这是我即将生活的地方,或许以后没时间到处转悠,我的确应该趁着被批准了独自行动的机会好好逛逛。
就只是逛逛而已。我需要独处,不想和任何人讲话,毕竟今天早上和各位书店老板的交谈也是一种消磨。
我侧过脑袋不看车厢里的众人,把目光投注于窗外。雨天的风景湿漉漉的,绿色在飞逝中逐渐连绵成一片,偶尔有不着家的飞鸟划过绿与灰的界限,很快消隐于越发晦暗的天空。
雨声嘈杂,我的心却逐渐沉静。
来到这里后,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忘了自己究竟换了几种交通工具,也忘了自己现今的方向,最后在感到饥饿的时候停了下来,开始觅食。
下车的地方名为“杜王町”,和横滨一样也位于海边,但与那副大城市的模样不同,它显然是一座小镇。并且,这里几乎没有下雨。
我拖着被风雨裹得冰凉的肢体,走进一家西餐厅。
“欢迎光临!小姐请入座稍等,我先为那边两位客人供餐。”
我淡淡地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哦,两名很有时代特色的不良少年。
“那边那位美丽的小姐!”其中一个不良少年对我挥了挥手,他的发型很是独特,“要不你先选?我看你好像淋了雨,早点吃完饭早点休息吧。”
明明是不良少年,却也有一副热心肠呢。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表示了拒绝。
“哇哦~好有文学气息的女人诶!”另一个少年悄悄凑到他的耳边,自以为声音很小地对我品头论足。
我不自禁略微收敛起笑意,也收回了目光。
那位金发碧眼的主厨说:“但是不必了,店里没有菜单,都是看过各位客人后由我来决定。”
嗯?倒是有个性。
我对他点点头,同意了他的操作。但旁边两位好像不怎么认同。
少年人就是精力旺盛爱闹腾。我轻笑一声,很自然地想到了未来的那批学生。
“并且我改变主意了,”主厨接着说,“我想您说得对,这位小姐更需要美食的治愈。”
于是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我的心中升起淡淡的不自在,因此当主厨二话不说拿起我的双手时,我几乎立马就要抽出来。
“小姐,很遗憾我不能帮到您更多。”他抓紧了我的手,“但咽炎和即将到来的感冒,我应该能为您解决。”
他的话倒是让我愣住了,忘记了要抽回手。
吃顿饭而已,怎么还和治病扯上关系了?
然后接下来我就用自己的身体证明,它确实可以。
看着咳出来的一团血肉,摸着重新长好的咽喉,我陷入了自己花四年学了一个假医的自我怀疑。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做饭可以。
看来,这边的我真的与医学无缘了吧?
恍惚着,我付完钱和他们告别,将两名少年关于主厨是否有问题的争吵留在门后。
慢慢地走、慢慢地走,此时天色未晚,我还有时间。
直到身后有人追赶上来。
“喂!前面那位小姐!”是那个对我品头论足的少年。不过在后来的用餐过程中,我发现他只是缺心眼罢了,不是什么坏心眼的家伙。
于是我停下脚步,回望他。
“你要去哪里啊?仗助说你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很危险,让我来帮你……你叫我亿泰就好!”
我有些为难。
“啊啊啊啊!我忘了你不能讲话!对不起!”
少年双手合十。他倒是为我的不配合找到了理由。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地图,指出了横滨的位置。
“不算太远也不算很近……要不这样吧,我骑摩托载你回去,”亿泰摸了摸下巴,“我的车技很棒哦!”
我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那怎么办啊!真是的……”他苦恼地挠了挠头,“要不这样吧!你留一个我的号码,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打给我,短信也行。”
我没有必要拒绝。
录入电话以后,我们就此分别。
我踏上回程的路,到达横滨时已是深夜。
这里还在飘着小雨,霓虹灯闪烁着,因朦胧雨雾显得有些遥远。
我举着伞走在街道上,在雨里行走了一天的双腿开始发酸。于是在一处安静的街边板凳上,我不顾木板上的水渍,一屁股坐了下去。
仰起头长呼一口气,看见白色的雾气在昏暗的路灯下升起,我放下了伞,去切身感受夜雨。
我觉得我应该想睡,氛围、时机都很合适。于是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无法入睡。
陆陆续续有零星路人路过。
一个皮球滚到我脚边。小女孩踩着雨水啪嗒啪嗒跑过来:“姐姐?能不能帮我把球踢过来呀?”
我睁开眼,弯腰拣起球,朝她抛去。
“雪衣!”一个母亲的声音由远到近,“真是的!球不见了再买就好,雨天到处跑妈妈会担心啊!”
女孩说:“可是它没有滚很远呀!”
再近也会担心啊。我轻叹一声,告诉她:“快回家吧,不要着凉了,吃药打针很难受的。”
她被我吓到,若有介事地跑了回去,牵起母亲的手,逐渐远去。
母女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雨夜里。
感情真好啊……我出神地想。
其实我的家人也很爱我。
现在,毫不意外的,我真的失去了他们,不会再有回家的机会。
世上怎会有这么多来不及的事?我应该感到悲伤才对。可是我却分不清是遗憾还是不舍,或者这些情绪不过又是自欺欺人呢?
我不知道。
“不再”——多么动人的词汇。可是我其实本不是那么在意,因为生活于我不过意味着活下去,再或不再都无甚区别。
怎样都是活法,怎样都是别离,怎样都是独自一人的道路。
就算我感到难过,可它还有意义吗?你已经让他们难过很长时间了,接下来应该还会更难过。
早知如此,至少最后的信息不应该是不归家的通告。
……算了。
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倒不如再次逼问她:究竟是为了装得与众不同才否认自己的感伤,还是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真的有了这种情绪?
夜雨温柔地洒落它的温度,我怔怔地仰望着天空,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该感到难过才对。
“抱歉,打扰了。”伞的阴影遮住了漆黑的夜空。
突然出现的男声继续问:“很晚了,不回家吗?”
“没有家了。”我平静地叙述了事实。
“……抱歉。”
路灯下,我看见他一头红色的头发,像冷雨中不熄的火焰。
“没关系,没什么。”
“你的朋友呢?”
“没有朋友。不用管我,我有去处。”
他叹了叹气。“可是你分明在说:我无家可归。”顿了顿,他继续说:“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放心,那里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还有几个吵闹的小家伙。”
我想拒绝。
可是拒绝的话,我就要回到港口黑手党的住处。我不想回去——不就是因为不想回去,我才在这里坐着吗?
我再一次说服了自己。我没有拒绝的必要。
“嗯。谢谢。”
“我叫织田作之助。”他把伞往前又倾斜了几分。
我拿起自己的伞。
“我有伞,你自己拿着吧,不要也被淋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