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快乐基本法
我和太宰一起出门了。
起因是爱丽丝想要的水果硬糖我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要在哪里买,还不如直接去问太宰;过程是我在各方人马的指路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蹲在角落里也要咋咋呼呼打游戏的少年,以及在他周围对此情景好像已经见怪不怪的一群西装猛男。
出于礼貌以及换位思考,我觉得我不该在别人玩游戏的时候出声打扰,于是只好尴尬地对西装猛男们打了个招呼,就悄悄站在了不远不近的位置,等他结束这一局。
这一局。
“哇啊啊啊啊啊啊——糟了!再来一次!”
好吧,那就等你赢。
“赢啦!下一关下一关!”
……怕不是再来亿局。
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厌烦,因为围观别人玩掌机其实也挺有意思的。高中时期我有一个玩伴,她特别喜欢游戏,无论是掌机还是主机、音游还是沙盒,都能秀我一脸操作。后来我自己也逐渐开始玩,从一开始的mmorpg到现在的文字类冒险游戏,虽然它们都会在一段时间后使我感到无聊,但玩游戏时的快乐是真真切切的。不过我从来不碰moba和音游,前者是因为从前遗留下来的社恐,后者是因为手残以及自己那无可救药的节奏感。
现在太宰正在玩的游戏有点像《恶魔城》,画风看起来蛮哥特的,战斗特效相当暴力美学,刺激眼球也刺激神经,能给予一定程度的附加快感。总而言之,是一款还不错的横版格斗游戏。
我算着时间,找到他时不过早上九点,只要在一个小时以内结束他的游戏,那么在剩下的两个小时里找到那家店应该还能有戏。
但若是他也没办法,我就只能网购了——不对!差点忘了,这里还没有进入智能机时代,这会儿流行的应该还是电视机上的购物节目吧?根本没有自主选择受推荐商品的机会嘛。说起来,智能手机除了打电话、上网以外还压缩了很多日常实用的功能,可谓是人手一个的终端。于我而言,闹钟、地图、音乐播放器、字典等都很重要,等我有工资了还是挨个买吧。
至于现在,买糖的钱首领倒是已经给我了。
唉!买个糖多简单的事啊,坏就坏在我刚来□□第一天,人生地不熟,更何况黑手党不知道要在哪里买糖其实也比较正常。
不怎么正常的是太宰。
太宰在十分钟以内迅速打完了剩下的关卡,无聊地将掌机抛到一边,打了一个呵欠。
这么快就玩腻啦?
“应该还有hard模式?”也许是刚才的思维跑偏了太多,回过神来时我已经问出了这句话。
太宰并没有被突然出声的我吓到,他侧过脸来,因为呵欠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液聚在眼角,让那只略嫌冷漠的眸子再一次有了昨夜月下那般剔透的错觉。
这只眼睛弯了弯,因为它的主人在笑:“你想玩hard模式?可以。”
“太宰大人,已经到了半个小时,芥川他——”
“闭嘴。”
我看了一眼那个出声的人,他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头颅恭敬地低垂着。收回视线,我再一次对上了太宰,他已再一次露出笑颜,仿佛刚才那道冷漠的声音不是出自他口。
“芥川?”我喃喃着重复了这个名字,感觉有些微妙——来了一个“太宰”,又来一个“芥川”,还真是挺巧的啊?难道是专为了在道上混而取的假名?我尝试把自己代入了一下“鲁迅”,随即感到一阵恶寒——辱迅哥儿了!
“啊,对了,他应该也会是黎斗老师的学生吧?要提前看看吗?”太宰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这样说着,就头也不回地下了命令,“让他过来。”
我抿了抿唇。他根本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黎斗君不用多想,只是让他过来而已,你不想见也不用过去打招呼。”太宰直言道。
他倒是把什么后路都安排好了。
“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举起手里的掌机,朝我晃了晃,然后就将它抛给了我,“黎斗君应该会玩吧?”
他投掷的准头不错,我顺利接住了掌机。捏着散发着余温的掌机,我看见上面的画面已经切换到了困难度选择的界面。
“刚才看你玩过,大概知道怎么玩。但是我水平一般。”
“没关系,上手几次就会了。”太宰笑眯眯地说。
此时,去传唤芥川的部下领着一个发尾发灰的少年来到了此处。
太宰站了起来,却没有看那边一眼,反而朝我走近:“我很好奇黎斗君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虽然我喜欢围观别人打游戏,但不代表我喜欢被人围观。因此太宰的接近让我如临大敌,本来不怎么紧张的心逐渐加快了跳动频率。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适,在一个微妙的距离停下了脚步,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感。
“唉,真是难闻啊,失败者的气味。”他叹息着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对我一笑,“黎斗君先玩着吧,我去教训那只祸犬。结束以后你可以考虑要不要见他。”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好像是芥川的上司,或者说,教导者?
所以,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吗?怕我教不了芥川?有首领的令旨在前,我是没什么要把人教得多好的觉悟,但教育事业里的这位同行好像不这么认为。
这么一想,怎么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亲妈担心虐待自家孩子的恶毒继母?
我呼出一口气,打工不易啊。
太宰停留在这个位置,转身背对我,漆黑的衣摆在空气中划开下一道利落的圆弧。
“太宰先生之前玩了这么久,而我可能挺菜的,等会儿该不会被我玩得没电了吧?不过我没有游戏成瘾,更不用说这是你的东西,应该不至于非要玩到自动关机,甚至于弄坏。”
太宰的背影凝滞在原地,片刻后才飘来他的回音:“是吗?不过就算坏了也没关系,换新的就好了。好歹我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你的思想很危险啊少年!
“但随意弄坏了还是不太好吧,毕竟是能够带来快乐的东西。”
我垂眼凝视着色彩斑斓的屏幕,里面的那个小小世界仿佛永远不会褪色。
“那也只是一时的。”太宰没有起伏的声音听起来总是让我有些不安,“那么现在,开始享受你的快乐吧,等它消失时再告诉我。”
语毕,便远离了这片让我不得不在意的区域。
可他的话还是让我忍不住在意。他说“结束游戏以后再告诉他”,是指他对芥川的训导时间取决于我的通关速度吗?
看他那样子,估计不会是什么轻松的“教训”。
这让我陷入了无法辩驳的境地。如果我想要反驳他“游戏带来的快乐是可持续的”,那么我为了减轻芥川承受痛苦的时间而快速通关的行为就与之相悖,因为我必须要亲口告诉他我的快乐时间已经结束,这就相当于承认了他的说法。
狡猾的家伙。
但其实我根本没必要想那么多,因为我真的是个手残。
所以——对不住了芥川少年!是我太菜,带不动你。
于是,伴随着前方血腥暴力的黑手党教育现场,我全神贯注地埋头进入到了相比之下甚至不再那么血腥暴力的游戏世界。时间逐渐流逝,我只有偶尔在心里为可怜的芥川暗呼一声“好痛”,却也没办法帮他快速脱离苦海。
诶,不对,还有一个方法!
“结束了!”我抬起脑袋、放下掌机,略略提高了声音,“困难模式太难了,我放弃。”
太宰正在等待芥川再一次攻过来,然后再一次破灭对方的幻想,芥川的攻势也同先前一样迅猛甚至有越战越勇的趋势。而这一次,太宰只是碰了碰对方的异能使它如泡沫般消失,随即垂下了手腕,兴趣缺缺地说:“仅此而已了吗。”
我听见芥川剧烈的喘气声,紧接着是他不甘的回复:“不!太宰先生,我做得到!”
可是我不想做到啊。我苦笑了一下:“正是因为它总是消失,所以才会有所求啊。不过对我而言,它还没有消失,只是不能通关带来的痛苦快要超越快乐本身,与其如此,不如换一个模式。太宰先生,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它被消磨,只好往他处寻求。”
“黎斗老师,这样的话我劝你还是少说为好。”太宰没有回头看我,“尤其是对不懂转弯只会横冲直撞的家伙,没准会让他们觉得你是妨碍。”
“妨碍他们追求不愿放弃的、认定的快乐了吗?那可真是罪过啊。不过我还想再多问一句:假如抵达了那个所谓的认定的快乐,接下来又何以为继呢?”
“何以为继呢?”他喃喃着,也不知说给谁听,“也许会选择去强制重复抵达前的那个现实吧。”
我顺势想了下去:“所以最终目的是让它晚点抵达,甚至永远无法达成?”
“听起来很痛苦呢……”他微微侧首,使我看见了上翘的嘴角。
我却下意识想到:不,那也可以是一种的安全感……
但是张口时,已是更加执拗的思考:“既然痛苦,为何还要违抗本能不让自己轻松一些?何必呢?快乐是人的基本欲望,它普遍存在,有什么好回避的?除非,它会被系统判定为错误,被秩序或者——”
太宰竖起了食指,打断了我:“嘘——可以到此为止了。黎斗老师既然希望因材施教,就要考虑清楚前提与后果,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自己那样可以随心所欲。”
我瞟了一眼对面面色阴沉的芥川。即便浑身是伤,他的眼睛里也有化不开的狠戾,仿佛地狱里熊熊燃烧的烈火。
难道他已经失去获得快乐的基本权了吗?
我皱了皱眉,向前方发散着黑色与鲜血的二人走近。
“所以才需要提前了解嘛……”我停在了太宰身旁,低头注视那双状似野兽的眼睛,“芥川君,你所求的快乐是什么呢?”
“与你无关。”我听见了他冷漠的回复。
“与太宰有关?”他好像对太宰很是执着。
“……”芥川的拳头紧紧攥起。他甚至说不出违心的反驳。
我侧头看了一眼太宰,他正好也转过头来,好像在回避摆出默认姿态的芥川,又好像是在向我证明他就是这么厉害,劝我别想插足。
太宰对我轻轻一笑:“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那同时转头的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你?
“没什么,只是觉得幸好是你。”我面不改色地拍着马屁。
不过这也是实话。太宰就算再怎么心思莫测,他也是一个有分寸有能力的人,否则怎么会如此年纪就坐稳了黑手党的五大干部?像芥川这样充满了攻击性的人,还真要一个能让他一直敬畏着的对象来教会他分寸,不然的话,估计没几天就可以达成横死街头或者铁窗泪的be结局吧?况且,我其实还挺能理解“永远得不到”带来的安全感。说到底,总是看着太空的我不也同样如此吗?
太宰怔了怔,随即又是一笑:“黎斗君还能这样信任我,真让人感动呢。”
“你认为我不该信任你吗?”我不假思索地反问道,话说完就感到了后悔。窥探他的心思是我不太愿意做的一件事,可是它还是不知为何就发生了,而且,这句话简直就像在逼问他是否希望我信任他,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太宰的表情凝固在了先前的微笑上,可是我总感觉他并不怎么想笑:“作为带你进入港口黑手党的人,你确实应该信任我。”
哈,转移话题这一点上我俩可真是不分伯仲。
我率先扭回了头,不再看他:“那么请太宰先生也信我这一回吧。不然的话,我恐怕会被首领开除?”
“……”
半晌没听到回音,我不由再一次看向他,却见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
“怎么了?”这一次终于换我问他。
少年忽然有了表情。他别了别嘴,眨巴着眼睛,认真地“撒娇”:“不要。”
我:?
“因为黎斗君是我带进来的,也就是我的学生,老师是不可以太信任学生的哦。”
等等——
所以刚才的亲妈后妈其实都是我的臆想,事实是他想一口气教两个学生?
人啊,果真不能自作多情。
我尴尬地笑了:“那好吧,换一个说法:太宰老师,帮我一次,可以吗?”
“当不了教师,就来做我的部下,到那时我一定尽、全、力、帮、你。”太宰老师笑得眉眼弯弯,非常热心肠的模样。
呃,像帮芥川一样帮我吗?不了不了。
我瞥了一眼在恭敬地蹲在地上的芥川,想象着那会变成我的样子,就感到一阵窒息——我才不想被暴揍一顿之后还给人家下跪。
说到底,这世上不能再有一个成为我生命重心的人,谁也不行。
那样的我一定只会感到更深刻的痛苦。这一点已经在我的父母亲身上验证过了,明明被他们的爱包围,有时却还是觉得自己像岸上的鱼,得不到一丝可以获救的水分。那时的痛苦已经将快乐遮盖。
“那我还是好好当老师吧,毕竟芥川和我哪一个都不好教,尤其是我。总不能让你太困扰。”
太宰低笑一声:“喂,她觉得你很难教,你觉得呢?”
芥川抬起头,发尾的血迹已经凝集成块,显得他有一种野蛮生长的狼性。
可他的嗓音却有一种家犬被抛弃的无措:“在下会努力的!太宰先生,请不要——”
——请不要将我抛弃。
我不由轻叹一声。原本并没有打算逼迫他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可还是让他受到了伤害。
于是我蹲下/身来,认真地平视着那双眼睛,一字一句道:“放心吧,我不是横刀夺爱的恶人。芥川君,我受首领之命,只是来给你们讲授一些通识课程,你有什么想要了解的,都可以向我询问。我虽然学识有限,但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获得正确——不,不能这样说,应该是有一个明确的认知。”
芥川阴沉狠戾的眼睛锁定着我,一言不发。我笑笑,不甚在意。
“至于太宰先生,”我站起身来,微笑着朝他做出“请”的手势,“我有一个同事之间的请求,想获得你的帮助:爱丽丝的糖,你知道怎么才能买到吗?”
太宰愣了愣,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并且颇为受伤的模样:“原来黎斗君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吗?好过分!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找我玩的……”
我再一次无语。
装,继续装,我就不信你能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什么“那次跳河顺流飘到的地方”,不是明摆着只有来问你吗?!
“那还真是抱歉了,哈哈哈哈……”我干笑着,转移话题,“择日不如撞日,现在走吗?”
“很急吗?你不是还等我玩游戏,自己也玩了?”——太宰抵着下巴,皱着眉头思索状。
“不急吗?不然我干嘛那么干脆就放弃了啊!”——我放下手臂,抱在胸前,理直气壮。
我和他互相质问,随后不知为何无法直视对方故作严肃的神情,竟然同时破功,相视一笑。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有哪里好笑,可能是感觉到这事成了?
你看,在笑完以后,我俩就收拾收拾,出门买糖去了。
“今天天气真好啊!”我抬手遮了遮并不晒人的阳光,发出了蜀犬吠日的感叹。
太宰走在我前面,风送来了他含笑的声音:“黎斗君的快乐可真是简单呢。”
因为成功出门,我心情大好,懒得同他计较。
“是啊,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看见安然自如的花草,看见灵动自由的小鸟,看见行色匆匆的人群,看见在我身边好像心情也还不错的某人——我无比确信,是的,快乐就是可以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