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工具人
我讨厌填鸭式教育。
首领问我对教书有什么想法，我将这句话直白地告诉了他。人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进入被安排的角色，因此我很快便将“教师”二字代入了自己，顺道想起了自己所遭遇的十几年教育史，随后得出了“我做不到填鸭式教育”这样的结论。
其实是有一部分私心在的。在原来的世界里“我”已是一个被框定的人物，一幅被涂抹得快没有留白的画，而在这里的“我”尚且是一张白纸，因此我可以在画幅内画出自己想要的形状。
“包括既定的教材。”我极其任性地补充着。或许是因为方才沉静下来谈了谈自己，此刻的我仍然遗留着那时的真诚。
首领笑了笑，也不问我其他的事，反而换了话题：“你进来的时候应该还拿着一页纸？”
啊，糟了！刚才蹲下来时因为不方便，一番犹豫后，入职申请表还是被我折起来放进了口袋。
我如梦初醒。
我总是在一些事上马马虎虎，有时它们甚至是本以习以为常的事。我妈曾对我说教，让我活得现实一点，别总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可是我真的尽力了，尽力记住了要谨慎行事，但这样却产生了另一个问题：有时候突然冒出来的对自己的、对常识的怀疑会让我措手不及，最后使我做下错误的决定，哪怕我为了对抗它让自己去“相信”也无济于事。我真的不是有意如此。
而这个坏毛病在此刻将它的坏处演绎地淋漓尽致。
我掏出被折叠的纸张，将它舒展，盯着其上的“十”字折痕陷入了又一次将事情搞砸的懊恼与惭愧。而且这次还是在“面试官”面前出错，因此也带来了更多的紧张感。
“抱歉，我把入职申请表弄皱了。”我不安地捏紧了纸张的一角，将它递出。
“没关系，”首领说，“重要的不是纸张，是它所承载的文字，以及文字所承载的功能。我没有责怪你，你可以放轻松，我们不是什么充斥着形/式/主义的组织。”
他的视线从申请表上离开，向上锁定了我：“我们是黑手党，是暴力的代名词，暴力是最为直截了当的，你觉得呢？”
是在告诉我可以不用拧巴吗？
但是，黑手党作为一个有组织的暴力团伙，必然纪律分明。这并非形/式/主/义，而是“拳头硬才是真理”。因此拧巴的确不需要，需要的是不能有“以下克上”的念头。
不过他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没有那么不安了。毕竟食物链底端的咸鱼再怎么跳也不可能跳出砧板，更何况我本就无毒无害，所以我大概能给对方很强烈的安全感吧。既然都是无用之用了，还紧张什么呢？
“确实。但我并不是一个拥有暴力的人。”
“是吗？你刚才提要求时可不像。”
……怎么又来了啊！
“那并不是强迫对方接受的要求，只是我所分享的想法。您问过我的想法。”我不喜欢绕无意义的弯路，所以尽可能地将事件还原到最简单的模样。
这件事明明再简单不过了。试探无非是利益的拉锯，便于在于长期收益与短期收益间做出抉择。成年人的世界还是简单点吧，他们难道活得还不够累吗？因此我是一个只要别人愿意来看，就尽可能做到透明的人。
我再次补充道：“先生，我真心想要得到这份工作。”
“怎么有时机灵有时迟钝呢……”首领叹了叹气，“我已经说过了，我觉得你可以。现在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根据你的想法与能力来安排你的工作，而不是你是否真心。”
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他是在暗示我他知道我并非真心吗？所以这是警告？还是在表明他并不在乎我的意愿？
怎样都行，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好”。
“我对你的要求很简单，首先向我展示你的异能的极限，然后提高你的身体素质，只会打字的纯文职人员不适合港口黑手党。”
首领这次说得很详细，很直白。
一定是受到了我的感染！
我受到了鼓舞，听得越发认真，一边听着还一边乖乖点头。
“现在，告诉我你的能力吧。”
于是专注的我再一次犯了糊涂：“先生，我很抱歉，我还不会打字。”
“……”
“我的意思是！我会学！”
“这位万小姐，请问你到底是来找正职的，还是来见习的？”首领把下巴放在了交叠的手指上，笑眯眯地问我，丝毫没有生气的模样。
——不，其实是来蹭饭和偷师的。
我实在无法辩驳，因此格外羞愧。
“我……真的很抱歉！”九十度鞠躬下得非常利落，我弯着腰低着头，卑微地向金主爸爸认错，“其实这张表上的文字我也看不懂，我目前只做得到听和讲——但还是那句话，我会学！”
“嗯。要多久？”
我捏紧了拳头。
淦，才说了自己讨厌填鸭式教育和既定的教材，这下回旋镖就扎自己身上了，好疼呜呜呜！
“基础的日常用语大概……一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但是管他呢，好歹自己脑子里自带翻译器，而且身处的语言环境也有利，一周应该、大概、也许，可以？
“没关系，”首领却说，“如果你的教育方式只靠一张嘴，那也不需要太急。”
……这是在嘲讽我吗？
就在我开始怀疑时，他又转移了话题：“那张入职申请还是有用处的，既然你看不懂那就拿过来，我读给你听，如何？”
我抬头瞅了一眼对方的表情。嘶，又是那种明明在笑但是让人背脊发寒的感觉，似乎在说“我愿意亲自教，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于是我也只好屁颠屁颠地捏着纸张小跑到他旁边。
将申请表交给他时，我注意到这位首领大人的手指同样生得很是好看。
“姓名？”
我回过神来：“万黎斗。”
“性别……年龄？”
“21岁。来自中国西南，在读大学生，专业是临床中医。”这些基本的信息肯定会问到，干脆一起说了，省得浪费口舌。
首领放下入职申请表，斜瞟了我一眼：“汉医？”
我点点头，开始重复经常被问到的问题的答案：“但其实现代医学和传统中医都要学习。不过我的专业能力还停留在理论，没来得及上临床，而且理论知识也并不扎实。”
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又讨厌坐在教室里的学习。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为什么选择了这个专业？”
“因为没法从纯人文学科或纯科研学科中二选一，这两者选哪个我都会心心念念着另一个。然后中医介于两者之间，我对它也有点兴趣。”但也不至于非常感兴趣。非常感兴趣的东西我绝不愿坐在教室里通过教科书来学习，那样是对兴趣的消磨，过于可怕。
首领笑了笑：“这样啊，那我觉得你这次转行挺好的。”
看着他的笑，我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违和感。
“先生为什么这样觉得呢？”
“因为你现在的职业……嗯，处于体育类和教育类之间？学汉医学烦了，换到另一个混合口味也挺好。”
噫，好冷的笑话。
而且并没有厌烦好吗？！
“可是教师也要考虑学生的心理和生理情况，所以我也还算和医疗行业沾了点边吧。学医和学文都在救人啊。”我小声嘟囔着。
却不知哪里又戳到了对方的笑点，让他像今天早上遇见的太宰少年一样开始笑个不停。话说回来，那时候太宰为什么要笑啊？因为我直白得出乎他的意料？
……等等，我在干嘛？与其联想太宰为啥笑，不如想想眼前的衣食父母为啥要笑。
衣食父母笑完了，就说：“照你这么说，当医生和当杀手，其实也都在杀人。”
“这是动机问题吧。”提到了职业道德问题，我便将先前的疑惑搁置，不赞同地皱起了眉，“死在医生手里和死在杀手手里是两回事，医生毕竟是医生，初衷还是想要救人。”
“……也有理。”首领敲了敲桌子，“谈得太远了。继续刚才的问答吧。”
然后我们就照着表格一项项进行了下去。
直到最后一问。
“如果没有结婚请回答以下问题：有没有恋爱对象？没有的话，你的理想型是？对方会介意你的工作吗？是否打算结婚？怀孕会影响你的工作吗？”
“……”
如此性别歧视的问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女性连几乎只要求暴力的黑手党都不配了吗？
我迷惑地把脸皱成了一团。
“很现实的问题。”首领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
我很讨厌这个问题，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天下老板哪有不希望员工996的——哦！万恶的资本家！
“不打算恋爱，不打算结婚，不打算生孩子。”
首领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上扬的尾音使我感到不大痛快。
他问：“还差一个问题，理想型？”
至于这么严格吗？我不是都说了自己不打算谈恋爱吗……
“为了杜绝你的理想型突然出现，将你的心从工作上偷走啊。”首领似乎看出了我在腹诽什么，好脾气地认真解释道。
不过内容很屑就是了。
我只好开始冥思苦想：我现在真的有理想型吗？回忆自己并不丰富的感情史，虽然动心的对象还算能总结出一些相似点来，可事实是我们并不合适，要么是对方不喜欢我，要么就是我轻易放弃了对对方的喜欢。
说到底，我真的不适合谈恋爱。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可以。
“性转版的我自己吧。他肯定不会介意我的工作，也肯定会尊重我的意愿不生孩子。”
我深思熟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首领点点头，认可了我回答，于是入职考核终于得以草率地进入收官。
“你打算怎么开展你的教学工作？”最后他问。
我想起了进门前太宰让我在选购教材的时候帮他淘一本靠谱的自杀指南。
“教材的话，我想去书店或图书馆看看，亲自挑选。当然，最后要拿给负责人过目才能实行。不过在此之前，我应该要先接触一下今后的学生们。夫子说因材施教，我觉得很对。”
“可以。下午你去找红叶，她会带你去找人。在你识字前的一周，你有何打算呢？”
我认真思考，得到方案：“先和他们聊聊吧，记录一下各人的需要。第一周这样的课程来个两三次就可以了，或者他们分开来聊也可以，其余的时间我还要做准备。以后具体的排课要根据他们的时间和课程，以及有无和别人一起上课的意愿……或者，他们不愿意上课——”
首领却比较随意地抬手打断了我：“不必太过于在意他们的意愿，同样的课程就一起上吧。具体怎样上课可以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对他们要求不高，只要通识课学得差不多就好……对于黑手党而言，能派上用场的知识才是好知识，你说对吗？黎斗老师。”
所以说，这项工作可以随便一点吗？那我也不用担心教不教得好的问题了？我果然只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辅助吧。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如是，这段愉快（？）的对话也就结束了。
我离开首领的办公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它在一半卡住了。
因为——“中也先生？”
我看着门旁似乎在等着见首领的橙发少年，礼貌性地打了一声招呼。
“等很久了吗？抱歉，我占用了太多时间。”让人家在外面干等着，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中也扶了扶帽檐。他穿着一身黑西装，手指隐藏在黑色的手套之下，面容也隐藏在低垂的帽檐的阴影之中。
可是我仍然觉得他并非阴郁之人，与太宰截然相反。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神色很是严肃，展现在那张尚且不完全成熟的脸上，颇种小大人式的可爱——又或者，只是因为他的真诚让我喜爱呢？
“你不需要道歉。”他重复了一遍，接着说，“该道歉的人是我。太宰告诉了我你的情况，抱歉，我带你过来时没有想到你会被留下。”
被人这样挂念着让我受到触动。
与他那双明亮而澄澈的钴蓝色眼睛对视了一眼，我错开目光，对他安抚地笑笑：“没关系，我并不介意。”
然后转移了话题：“而且，你确定要在首领的门外谈这些？”
中也轻啧一声，低声说：“不要转移话题。”
意外的敏锐呢。
“我只是觉得你不适合黑手党。”
我眨了眨眼，帮他补充道：“并不是觉得港口黑手党有哪里不好——嗯，我明白的，其实我也并没有觉得它坏到不该存在。”
黑手党这样的组织终归会随着社会的变迁而变迁，但既然它现在还存在，无论正确与否道德与否，必然有其合乎逻辑的缘由——这也就是黑格尔被广为流传也广为误解的“存在即合理”（这句话中的“理”为“绝对精神”，符合绝对精神生产出的逻辑）。虽然我倾向于更加先进的社会结构，但不代表我要无视到达它以前的所有历史。我并非历史虚无主义的拥趸。
空中楼阁不可取，这些都是墙上的一块砖。
但具体到每个人，谁又甘愿只做一块砖呢？我警惕自己从“神”的角度来看待问题，我只是平凡的众生之一，因此在想到这些内容时，我便开始给自己踩刹车。
“但是你说得对，就我个人而言，我确实不太适合这份工作。”我移回了视线，再一次看见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真是神奇呢，明明是代表凶恶的三白眼，仍然会使人在其攻击性中感受到安全感。
我的态度成功地让对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因为，我的学生们应该会很难教吧。而我又不是强势的性格。”我再一次转移话题。
这一次他没有拆穿。
“好办，”中也笑了，少年的恣意张狂在此刻显露无遗，“我会让他们好好听课的。这就算作赔礼吧。”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我眨眨眼，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
中也是我来这边后遇到过的人中，心肠最好的那一个呢。
他也回我一个微笑，然后说：“正式认识一下。我是中原中也，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之后……有可能会成为你的学生。”
“我叫万黎斗，21岁，一个普通人。”
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