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梦与现实
久违地做了颇为奇幻的梦。
因迷恋着绚烂的梦境,我有记录下它们的习惯,于是迷迷糊糊中我下意识地在床边摸索着手机。但是在陌生的床头柜上,我只摸到了一把钥匙。
冰凉的金属刺激着掌心的皮肤,我终于清醒了过来。
然后就感到了肌肉传来了同样久违的酸痛。
看来昨晚确实喝到位了。我把脸埋进被子,不想面对现实——为什么没有干脆断片呢?!还要让我记得我都干了什么蠢事。我喝酒虽然从来不耍酒疯,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还是有废话变多、爱自以为是的臭毛病。
把太宰那句“你说的对,月色真美”理解成他放过我了什么的,看中也看出了可爱什么的……啊啊,怎么想都太羞耻了吧!幸好我当时没表现出来,不然刚来这边第一天就要面临社会性死亡了!
我猛地钻出被窝、冲进厕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假笑:“答应我,不要再自以为是了,好吗?”
然后润湿了手,拍在脸上,心知崭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崭新,从崭新的衣服开始。昨夜喝得过瘾,衣服当然也熏得过瘾,好在我目前所在的港口黑手党是一家良心企业——具体表现在对公司形象管理的严格上,君不见昨夜的两个少年和大楼里在岗人员全都穿得整整齐齐——他们前脚给我安排了住处,后脚就把睡衣和第二天的衣服送了过来。
不过……不愧是好面子的企业,就算给我这个可疑路人准备的衣服都很有自身的风格,呢。
我抖开这身职业小西装,目测了一下尺寸,紧接着就开始后悔为什么昨天要走宽松的中性风,以至于让人评估错了数据。
算了,我能怎么办呢?住人家的用人家的,哪有脸提什么要求。更何况,就算再怎么自我安慰式地调侃,这家“良心企业”本质上还是那种举报给扫黑除恶百分百有赏金拿的“良心”啊。不过话说回来,港口黑手党的大楼既然能建得如此招摇,只能说明举报也没用吧?这么一想就更糟糕了呢。
我叹了叹气,认命地穿起这套有点紧的职业装。
整理好着装,我便非常虎地直接打开门。之所以这么虎,是基于我是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的人。我想,一个晚上应该足够他们调查我的信息了吧?如果我真的来到了异世界,那么我就是一张毫无攻击力的白纸,可以任人宰割。
庄子所说的“无用之用”,或许可以解释我的现状。
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我的“无用”时间是如此短暂。
对着递到眼皮子底下的一张入职申请单,我一时之间陷入了因为不识字而无法下笔的窘境。
“所以这种地方为什么还会有入职申请书这种东西啊……”
谢过等在门外的人,对方顶着一脸“我是工具人”的模样,对我点点头就走掉了。
正当我两眼放空开始吐槽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另一个方向响起。
“是‘riddle’啊。”
不用回头我都知道那是谁。毕竟今早我还回想过昨夜与这位少年的孽缘。但是为了表达我对这位关键人物的尊重,我还是回头寻找他的身影。
没有人。
“リドル(ridoru)?”我重复着这三个音节,不由反问,“是英语吗?”
谜语?
我看见少年的脑袋从拐角处探了出来。
太宰今天依然缠着他的纱布,如果他能坚持每天自杀的话,估计能和它们缠缠绵绵到天涯。清晨的光透过玻璃轻柔地拂在他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公平地照顾到了每一根有自己的想法的翘起的发丝,少年歪着脑袋,于是它们也一起垂了下来,不再像昨夜那样贴在他的脸侧,与他的脸色产生鲜明的对比。
“明知故问。”太宰像是撒娇一样轻声抱怨了一句。
我想如果我再年轻个三五岁,估计已经开始心跳加速了吧。好像当年的我很喜欢这种类型?似乎是妄想着这样看起来很有情商但又有点高岭之花气质的男孩子,能够拯救一窍不通又心高气傲的我?
可惜荷尔蒙是短暂的,我其实也不需要被谁拯救。
“因为想要确认嘛。”我对他客套地笑了笑,随口问道,“早上好,看来昨晚恢复得不错?”
“哎呀,运气真好,这样也算你答对了。”他沮丧地耷拉下嘴角,而后从拐角处贴着墙蹭了出来,抱着手臂靠在过道的墙上,垂眼望着窗外的城市,却不回应我的闲谈。
我意识到他还是在和我猜谜。
颇有些无语,这一刻我明确地感受到了眼前的人的确还是少年心性。我拿起手里的纸张,看着上面夹杂着汉字的日语,只好跟上他的脚步,试图揣测他的意图。
但是看了三秒,还是除了汉字以外完全看不懂。
啊,好讨厌!人心啊你别猜,猜来猜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干嘛要在这种事情上陪他玩!
放下纸张,我问他:“组织需要我做什么?”
简单点,成年人的世界还是简单点。
却不知哪里戳中了他的笑点,让他开始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作弊是不可以的哦~黎斗(rido)君。”好半会儿他终于停止了一个人的表演,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
跳脱你设定的游戏就算作弊了吗?任性的小鬼。
——糟糕!我怎么又在做多余的事了?
太宰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又或者他愿意给我他是怎样的人的错觉,其实都无关于我和他的相处之道,我无需关心。如果真的要在港口黑手党混口饭吃,我们之间也不会超过同事或者上下级。毕竟,若只求苟下去,我就不能表现出自己想要离开。
于是我皱了皱眉,真诚地发问:“请问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呢?可以给我直接的建议或指示吗?”
他却像昨夜一样忽然敛去了笑意。
“真是贪心的人啊,”他轻声叹息,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仰起了头,“不过没办法,谁让我捡到了你呢?”
明明是我救了你……算了,他也不希望被救。
“是啊,我确实是因为太宰才来到这里的。”我只好换一个说法。
“黎斗在责怪我吗?”
“……”
明知故问。
我哪敢怪他?谁让我非要去救他呢。只是,我救自杀之人时唯一的纠结就是不想被碰瓷的赖上,虽然这并非太宰刻意而为,但目前这种情况确实与之有着微妙的相似。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责怪谁。
少年侧过脑袋,眨巴着棕红色的眼睛,狡黠地笑了:“那就是没有咯。我也只是想确认嘛。”
确认我无毒无害可以给你们组织当一个鸡肋的辅助吗。
算了,我也懒得再猜。
虽然是因为触碰到了太宰才过来的,能通过太宰回去再好不过,但最坏的结果我也心中有底:主观上不能为其所用,那就从客观下手,当成异世界的研究对象,对组织而言同样也是再好不过。
真到了那时候再说吧,港口黑手党要是不给我工作,大不了我冒险偷渡回中国。
“确认我的资格吗?”
“我想想,心里有点变态,本质上却是个傻瓜乐天派……”他捏着下巴冥思苦想状,“果然!很适合我们组织!”
我眼角一抽。
槽点密集,以至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吐槽什么。
“……除了性格呢?”
“唔,准备考研的大学生?”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却只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要命,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啊!
我想起昨夜的酒局。我和她好久没见,一见面就恨不得把所有没说的话都补上,因此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遍。
包括但不限于“上次见习在泌尿科看了好多男人的xx都不咋样”云云。
“觉得自己快有八分满了,大学五年级实习一年的时机也到了,所以想要像查拉图斯特拉一样下降?”而少年依旧捻着自己的下巴,还在努力回想状。
“别说了!”再说下去心脏就快要羞耻得爆炸了!
我错了,我已经社会性死亡了。
“诶?为什么?”太宰无辜地看了过来,然后抬脚走向了我,“这是你凭本事挣来的工作啊。”
他弯下腰,黑色风衣在地面上笼罩出一片阴影,向我飘近。
“所以你一直都清醒着吗?”我控制住想要逃跑的双腿,盯着他的眼睛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他摇了摇头,云淡风轻地回答道:“很遗憾,至少在吻你的时候,我的确已经出现了幻觉。”
可以的。
他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可惜我并不为那个吻感到尴尬。我不大痛快的是自己的酒后妄言被人细心听去,这种感觉就好比脱了衣服上街狂奔,若是街上没人拦住你倒也罢,偏偏有人要跑过来知会你他看见了,然后露出一种看傻子的嘲笑。不过,我觉得太宰应该并没有真把我当傻子……吧?
似乎是欣赏够了我的反应,他放过了我。太宰直起了身子,继续迈步走到了我身后:“走吧,拿着那张纸,去见boss,黎、斗、老、师。”
我转过身,眼看他慢慢走进了遮光区域。
黑衣黑发的少年,脚步既不虚浮也不沉稳,却同时拥有着矛盾的轻灵与重滞,缓缓从金色晨光中隐去。
散漫如幽潭轻烟,疏离如夏末倦风。
这幅场景不知为何别具美感?我知道太宰生得好看,也颇为欣赏少年人的俊俏,但现在反而是他的背影让我真正受到了个人审美意义上的触动。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这才抬步跟上了他。
“所以我的工作是当教师吗?”我小声地问。
说起来,大二时的我曾经一度后悔自己选择了医学专业。因为我是个向往山水的人,当医生的话根本没有时间——有句话说得好:地球不爆炸,医院不放假。那时的我想,当初选志愿就应该填师范学院,毕业以后当老师,虽然可能被学生气死,但好歹还有寒暑假可以过。
没想到,这个曾经的梦想竟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方式实现。不过,依旧没有寒暑假就是了。
这就是社畜的命运吗?
太宰笑道:“觉得不合适?”
我给出了答案:“只是我实在学识浅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我做不到干一行爱一行,但基本的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我怕我教不好。”
也怕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教得太好。
“黎斗君可真是爱操心呢。这么认真的话,不如帮我一个忙?”
虽然昨夜我自以为是地分析出了“太宰放过了我要和我保持合适的距离”,且现在的他仍然给我以一种“他不会靠近我”的直觉,但今后的我是不可能真的和他保持太远的距离的。我还是想要回去。所以不得不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陪他玩玩。
至于他要怎样想是他的事,我真的已经在安全范围以内尽量释放出自己的无害与善意了。
“说来听听?”
“帮我买书吧!我想要一本比较实用的自杀指南。”
我:“……”
他明知道我曾当他是自己的病人。
“太宰先生。”我停下脚步叫住了他。
他很有风度地停下来等我,微微侧首,好像是在认真地聆听我接下来的话语。
“你要自杀我管不着,但如果成功了的话,你的死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呢?”
“啊,黎斗老师怕担责吗?这个你不用担心,去书店选购教材的时候顺便帮我捎一本,这样它就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了,不可以吗?”少年歪了歪头,故作无辜。
越界了。我拧了拧眉毛,想要找到合适的话来拒绝。
可正是这时,太宰剩下的话制止了我的想法:“毕竟,我也持有你的小秘密呢。”他保持着无辜的、歪着脑袋的姿势,轻轻一笑。
如此直白的威胁可不太像他先前的作风,恐怕他是在借此传达自己的不满。
我是惹他生气了吗?这就有违初衷了。
我叹了叹气,只好点头同意。
达成目的的人低笑一声,正回了脑袋,不再与我搭话。
一路无话,直到boss办公室门前。
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侧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俯首凑近了我的耳朵,悄悄对我说:“想讨好boss吗?不行哦,你不在他的审美范围以内。”
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看。
哦豁,胸前衣襟的暗扣崩开了。
面不改色的将它重新扣好,我抬头对他笑了笑:“谢谢。”
太宰收回目光,既像枯叶又像浓茶的棕红色眼眸微微弯起,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