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小偷与月亮
星月夜,芳草地,良辰美景,一具尸体。
虽然今晚月色很美,但我真的不愿眼前的人就这样凄美地死去。毕竟我学医,毕竟,我是在碰过他之后才出现在这里。
酒精使我不大能控制我的身体,连意识也有些含糊,但我一向习惯于在酒精的麻痹中保持自我,抵抗着放纵,因此此时此刻我才能操控自己的身体,膝行到这个漆黑的男人胸侧。
伸手触摸到他明显脉压不足、速率加快的颈总动脉,低头侧首,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注视着微微起伏的胸廓——唔,实训时老师怎么说的来着?心肺复苏的指征是什么来着?呼吸和脉搏消失……他的好像还没达到这个指征?
怎么看都是休克啊……该死!休克的急救措施是什么来着?对了,应该先判断是什么休克吧!万一是失血性,首先应该阻止其继续出血。
于是我一把捞起他的手。
忽略上面缠绕的、并没有见到渗血的绷带以外,这只手长得还不错嘛。
脑子不大听我使唤,自顾自地开始欣赏起美丽事物。我想敲醒它,让它好好工作,于是手臂便为我达成了这个意愿,照着我的额角狠狠来了一下。
但是……为什么不痛呢?我的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打我自己,我的手也应该会痛才对吧。
啊!糟糕,好像我还抓着他的手呀!我恍然大悟。
“对不起……”我捧着他的手,喃喃自语。
不过这一出倒是让我从后劲极强的酒精中清醒了些许。我敛好心思,低头借着月光仔细观察他的指甲。
我早知道我不太清醒,可是现在看着根本看不清颜色的甲床,我越发懊恼起自己的不清醒:光源只有天上的月亮,要如何才能照亮指尖呢?难不成还要我把月亮拉下来?
我放弃了通过甲床颜色判断眼前的病患是否是失血性休克,转而选择寻找伤口——直觉告诉我他就是低血容量性休克!不准是别的!我皱着眉,在黑夜里无人的草坪上对着空气和自己撒野。
好了,撒完野还得继续检查。
查体要从头到脚,我再一次低头,凑近了他的脑袋。这时我才注意到除了左侧脸颊上贴着纱布以外,他的发间同样缠绕着绷带,藏在散乱的发丝下的右眼也被纱布罩着。
该不会先前的伤口还没愈合吧?
眼眶这个位置实在微妙,要是颅脑外伤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指使着不大听使唤的手指,想要拨开他的发丝看看敷料的情况,但它们却不住地打滑,半梦半醒的走位反而把他的头发弄得更乱。
我生气了。
压低脑袋,眯起眼睛,我就不信我搞不定!
也就是此时,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唔……好香的酒……”
声音还挺好听的,但是,他是在讲日语吗?为什么我能直接听懂啊!就像脑子里被植入了字幕一样!我发誓我只学过五十音图!
微热的吐息从我的唇角擦过,我还在疑惑,便感觉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凑了过来,舔舐了一下。
“甜的。”
这个声音好像还轻轻笑了一声。
随即,我的双唇便被另一片柔软所包裹。
我原地当机,一时之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等到口腔中的异物巡游了一圈,方才如梦初醒。
我猛地抬头,一片空白的脑子中出现了大写加粗的一句话——万一他是感染性呢?我不会被传染吧?!
舌头不由自主地卷起来,沿着方才被描摹过的地方一一扫去。
还好还好,没有伤口,没有溃疡,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刷牙时也没有牙龈出血。
“好渴……”夜风送来让我如此警惕的罪魁祸首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对上了一只恹恹的深色眼眸。
随即发现,这个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的男人,或许称之为“少年”更加合适。
少年现在也不大清醒的样子。
深呼吸——
我是成年人,我是医者。
该死的责任感让我不得不暂时忘记刚才的冒犯,收拾好心情重新为他查体。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你叫什么名字?”管他三七二十一,既然能说话,那就先评估意识。
“头好晕哦……”
答非所问。
少年眉尖轻蹙着,明明是软乎乎近似于撒娇的语气,脸上的表情却是厌倦的,甚至带着一丝不耐,似乎只是对当下感受的不爽,却不见对自己身体的关心。
……我就讨厌这种情况。救对方是我的义务,可是对于对方而言,我既可能是救命的,也可能是帮倒忙的,还可能是可以碰瓷的。我讨厌后三分之一的概率。
按捺住心中腾起的不痛快,我拍拍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继续问他:“你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晕倒之前发生过什么?”
他好像清醒了些,原本恹恹的深色眼眸逐渐聚起了神采,在冷白色月光下有一种奇异的质感,就好像剔透但脆弱的空心玻璃珠。
少年眨眨眼,语气颇为失望:“啊,看来失败了吗?”
……完全忽略了和他(单方面)交谈的我呢。也不知道是神志异常,还是本来就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呢?
既没有闻到血腥味,全身又都绑着绷带,外伤性失血暂时不需要考虑处理,且现在人也算醒了,那么只要别再拖下去,预后应该不会比我最开始的预期更差。
所以我放弃了再问他,皱着眉开始当扒手——“扒手”,指扒拉别他人衣物,看有没有能够证明其身份及联系外界的物品的菜鸡医学生。
我找到了他的手机。
唔,样式有点……复古?居然不是智能手机,这说明我被迫来到的地方还停留在2g或3g时代?
不过好处是,这种手机没有密码锁,也不容易误触,这对尚还在与酒精对抗的我而言非常友好。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找到了他的通讯记录,拨打了最近的通话人:蛞蝓。
……“蛞蝓”是什么奇怪的昵称啊!
眼疾手快先拨通了电话的我盯着通话界面上这个古怪的名字陷入了“能靠谱吗”的迷思。
“嘟——嘟——”电话接通了,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男声,“不要随便给我打电话啊混蛋青花鱼!”
“青花鱼”又是什么奇怪的昵称啊!算了,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
没等我开口,电话那头的人就紧接着语气不大好地问:“说吧,什么事?”
嗯?感觉还是挺靠谱的?
“もしもし?呃,你好?请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蹩脚的通用电话用语之后,我还是放弃了使用自己更加塑料的日语,妄想着既然我能直接听懂日语说不定他们也能听懂我的中文呢。
“……”那边静默了一瞬,随即便是一声轻咳。
“咳,抱歉,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你没有在说日语吧?好实用的能力。”蛞蝓先生嘟囔着,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提到了问题的主角,“那家伙又在自杀了吧?你不用管他。 ”
呀,听得懂呢。
不过话题好跳跃啊。而且“又在自杀”听起来也太奇怪了吧!
我是真的有些厌烦了。我不想管那些有的没的,一听就觉得麻烦得令人头大,我只想完成我现在的任务,干净利落地收尾,然后江湖不见。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自杀,但他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太好,随时都可能陷入休克。我是一个外来的过路人,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处何处,也不知道你们这边急救电话或者警察的电话是什么,只好麻烦你帮忙。如果你不信,他现在还能说话,有必要的话——”我尽量有条理地叙述我们所遭遇的困境,企图让他稍微能信任一下我这个诡异的外来者。
但是被打断了。
“不需要。”那边的人叹了口气,似乎不爽地啧了一声,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你描述一下你们现在的位置呢?”
我看了看周围。这里是一片河滩,往前方看有桥,往上看有遥远且昏暗的路灯,河对岸倒是能看见几栋高得异常的大楼。
夜深了,城市的灯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但也的确和我所生活的城市相去甚远。少了什么呢?也许是烟火气?
我如实向他描述了周遭环境。
他说自己知道了,然后让我就在原地等着,“不要走动,我很快就过来。”
“嗯,好的。”
——等等,什么叫“我过来”?我条件反射地乖乖回复完才反应过来。
我打电话可不是让他自己过来啊!都说了人快休克了,知道我们在哪儿后,难道不应该联系救护车吗?你自己过来是几个意思啊!
我张了张口,想要提出自己的疑问,就听见了蛞蝓先生的结束语:“那家伙要是给你添麻烦了的话,你就踹他几脚吧,想踹多少脚都行,也可以把我的份儿一起加上。”
啊这。
这个语气完全就是请我务必多踹他几脚的意思吧!
他真的理解什么是“休克”吗?
我才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病人呢!之前被“偷袭”我都没在意好吗!
一不注意就不太受控的脑子开始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理所当然地,我错过了开口的机会,张着嘴巴像个二百五一样,听着电话里传来了挂线的“嘟嘟”声。
“……”
“啊,人生,真是,太苦涩了。”
我缓缓地抬头望着月亮,干巴巴地咏叹着,心里一片空落落。
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救的人,一个不知道靠不靠谱的人,还有完全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的我本人。
三方的不畅,让事件无法按照我的预期进行,这让久违的烦躁就要袭来。
我曾经大概是一个有点病的人,或许是焦虑或许是燥郁又或许是双相,“犯病”时总是忍不住牙关紧咬,双手想要用力地抓挠什么东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不想说,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尖叫,也无法宣泄内心深处泛起的痒,非得要自虐般拿头撞墙,又或是下了狠劲地掐咬自己才能熬过去。
它已经快两年没有发作了。
现在却快要再次陷入这种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折磨。
开始咬牙了。
就在此时,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我不知何时放下的、紧抓着手机不放的手。
我被这冰凉的温度激得一个激灵,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脸色,朝他看去。我其实很想对他说“别管我”,我自己能缓过来,但我偏偏清楚地知道,这种时候明明是我不该不管他。
他是病人。
有“青花鱼”之称的少年并不像青花鱼,分明苍白得像一朵干枯的花,就算脸上挂着些许笑意也无法舒展这朵枯萎之花,反而使它像是被定格在某一状态的标本。
少年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一下下轻点着。
他轻飘飘地说:“怎么办呢?毫无办法啊。”
他是会读心吗?此刻还在火上浇油。
可他又说:“中也要过来吗?真讨厌,请把我也一起偷走吧,小偷小姐。”他的眼眸对着月亮,折射出轻柔且毫无温度的光点。
我皱了皱眉,一想到还要照顾他的情绪,这使我越发烦躁。稍微挣扎一下很快就从他的掌心挣脱,我把手里的手机塞回他的口袋。
“我不是小偷。”
“不,”他眯了眯眼,笑了起来,“你偷走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这回实在没能忍住,回敬了他一个僵硬的微笑:“你是说自杀的机会吗?”
他做出一副“没想到你会这样说”的表情:“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不会怪你哦,你放心吧。”
我做了我该做的,为什么要责怪自己。
但我又为什么要和他讲这些呢?
所以我不咸不淡地回复:“哦,谢谢。”
少年的笑意淡去,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神色有些令人发憷。
他盯了好半会儿,转而看向夜空,忽然说:“真无情啊。”
“……”
这句话就像扯去了蒙在暗处的遮羞布,也像戳破气球的尖针,让我一下子泄气,一时之间忘了先前的烦躁,只来得及慌乱地转移阵地,生怕自己隐藏的丑态从角落里被抖落出来反复曝晒鞭笞。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自认已经改变了太多了,可是一个人的重要动机是无法被抹灭的,因此此刻的我无话可说。
关于我,我无法开口反驳,但是我做过很多次了:将自己的问题转移到其他事物上,然后对之侃侃而谈,就好像剖析的对象不是自己一样。
于是我好险还是接了下去:“确实,月亮真的挺无情的。明明反射着太阳的光,却是毫无温度。与其如此,不如没有月亮,那样至少不会对它有期待。”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这是今晚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第一次是矫饰,第二次却像是剥离了所有矫饰的——拷问。
我感到一丝难堪。
说实话,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不想和他来一场莫名其妙的月下交心。可是如果再次拒绝回答,岂不是显得更加尴尬更加欲盖弥彰了吗?
“但是对我而言它是美丽的,这就足够了。”我想了想,选择了另一个角度,既是真心话,也是回避。
于是我便听见了他的轻笑:“哎呀,果然——小偷小姐,你偷走了我的心呢。”
……他在讲什么骚话啊!
刚才还在咄咄逼人,这会儿就开始撩骚,这人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可是我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跳悄悄加快了些许。
毕竟这是突如其来的直球表白,少女心就算死得不能再死,应激反应还是在,更趋近于被人冒犯的“紧张”。
我不擅长和男性相处,尤其是上了大学,我更是没怎么和男性同学交谈过。我觉得他们很麻烦,虽然女生的小心思也麻烦,但男性的麻烦更在于需要和他们保持的距离。倒不是自恋地以为他们在接触过我以后都会爱上我,我只是讨厌后续可能牵扯出的任何麻烦。
是的,讨厌麻烦。
“那我要怎样做才能把它还给你?”所以我立马反问。
少年眨了眨眼:“嗯?你当真了吗?我刚刚只是在开玩笑。”
“……”
十几岁的青少年,真是惹人嫌。
而就在在下一秒,我再一次听见了电话里听到过的,被称为“中也”的人的声音。
“又在耍人了吗?混、蛋、太、宰——”
唔,看来除了我以外,还有人深受其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