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日常中突如其来的转折
我和朋友相约在酒馆。
这家酒馆地处于未来商圈,不过目前还没有什么人气,且到时天色尚早,因此我和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卡座——包间是没有的,这是一家连锁酒馆,本店就没有设包间,为的是拥抱闲散松弛的气氛,对职场商务say“no”。
我们从善如流,开启了久别重逢的姐妹夜话。
首先是我的开场白:“我看你发了朋友圈,这次考研是没能上岸吗?”——老铁之间,不存在那些虚的。
她当然也无所谓,只是耸耸肩:“是呀,当看到分数线时,我就大概猜到了。”
“准备二战吗?二战的话就可以和我一起考了。”各自专业的缘故,我的大学本科是五年,她的是四年。
“是啊,不过我也在投简历了,哪条路都走走看嘛!而且前段时间有家公司已经回复了我,我觉得十有八九能进吧。”她摸了摸下巴。
“那就好。”
桂花椰奶酿上得很快,我忽然想起来她好像没有在外面喝过酒:“能喝吗?酒量如何?”
她说不知道,不过自己以前最多喝过一瓶啤酒,不上脸但是头有一点点晕。我掂量着自己的酒量,估摸着应该比她能喝,于是警告她:“这种调酒很好喝,我也特别喜欢这款,椰奶和桂花的香气很浓郁,所以喝起来就不会有太大的酒味,但是它真的很好醉。”
她还是那副憨憨的笑,和从前那些年里一样,小手一挥,把自己不能吃完的食物都推给了我:“那就你多喝点?你应该比我能喝!”
我笑笑,拣了两个可爱的白瓷小罐给她,决定自己解决剩下四罐。
她支着下巴瞧着我,说:“跟你吃饭就是不一样,和其他朋友出来,他们总是会嫌弃我剩下的,不会帮我分担。”
“不浪费食物是公民美德嘛~”我这样说着,心想那完全是因为我就是单纯好奇,什么都想试一下罢了。
她摆了摆手:“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那些剩下的东西又没有粘上我的口水,她们也都明明吃完了自己的,可是就是不肯和我一起分享同一份餐。你就不一样啊。”
我笑道:“可能我从来不嫌弃你的口水?”我想起我们小学时还互相啵啵过,不过那时还算纯洁的我们都没有尝试过伸舌头——真那样做了,说不定我的性向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吧?我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不由得摇了摇脑袋:“我不是亲过你吗?因为我喜欢你嘛。”
于是话题就这样又变了。
“说起来,我都有男朋友了,你真的就没有过心动嘉宾吗?”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酒精饮料,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我一口喝完一小罐,甘甜与芬芳在唇齿间荡开,顿时让我有了自己也能变得香喷喷而不是嘴硬得像块臭石头的错觉。于是我说:“当然有啊。”
我眯了眯眼睛,回想起二十余年生命中的那些过客,不由哂笑道:“但其实都是我渣诶。”
“哇哦~”她夸张地挤眉弄眼,八卦地凑近了脑袋,“展开讲讲?”
我忍俊不禁。说来奇怪,若是其他人这样做,即便我还是会讲,但仍会在某个时刻感到厌烦并且下意识想回避吧?只有她和另一个朋友,是我完全可以轻松谈论这些往事的存在。她们有着共同的特质:有些傻里傻气的真诚。一个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以至于时常无意识地伤到别人,笨得像头倔驴;一个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天天都过得很开心,傻得像一只热情洋溢的小博美。
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呢——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我抹去它带来的一丝怅惘,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初中时我答应过一个人的追求,我和他算互相喜欢,不过没超过一周,我就和他说分手了,期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只是,我想分手了。”我当年觉得自己很奇怪,现在想来,大概能草率地推卸责任到那什么“回避型依恋”上,但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仍是我莫名其妙,是我无理取闹。
“你猜猜是谁?”我和她初中同校不同班,也许是为了证明她对我的关注,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我又在无理取闹。
“是……是不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眼角有颗泪痣的那个?”
我睁大了眼:“嗯?你居然知道他吗?他的确喜欢我,但是我说的人不是他。”看她一脸冥思苦想的样子,我不由有些心软,终还是揭开了谜底。
听闻这个答案,她恍然大悟:“哦哦,是他啊!我听说他还挺花心的来着?你怎么看上他的啊?”
很遗憾,这个问题我不曾深入思考过,或者说,我根本无法深入思考。曾经的它对我而言是一个面戴恐怖面具的人,恐吓着我不准靠近,到如今,却不知何时变得不再重要,因此我早已遗忘。
现在临时想一想,或许:“我也不知道,大概率是青春期荷尔蒙吧。”
青春期荷尔蒙啊,世上最珍贵、最美好、最不讲道理的骗子。或许当初我不愿去想自己为会心动,是因为它在极力劝我不要去深思吧。然而有什么用呢?一旦激素带来的朦胧变作两个灵魂的面对面交流,我便发自内心感到惶恐,任凭世上最好的骗子也抵挡不住。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而后又拎起一罐,摇摇晃晃,注视着橙黄灯光下漂浮着桂花瓣的白色椰浆,说回了话题:“当然我也不止在这里渣了。你说的那位,其实初中毕业时表白过,但我立马就以‘我不是他想象中的人’为由拒绝了他,但他好像没有放弃,后来还到过我家门口……唔,虽然在之前的相处中我从不觉得他的人品有问题,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斯文的男孩子,但我必须承认那一刻我特别慌,我拒绝他擅自入侵我的生活。所以后来到了高中,他托和我上了同一所高中的朋友给我送书当生日礼物,我仍然拒绝他靠近分毫,说完谢谢就再也不回复任何消息了。我实在有点狠。”
她听得认真,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而且你早就拒绝他了不是吗?所以你也没有特别心狠啦,你不渣的。你甩了的那个其实也还好,反正他也花嘛,你跟他比算小巫见大巫……高中呢?”
高中啊……我深吸一口气,随即苦笑:“有过心动,但都被我自己掐灭了——因为之前失败的一次初恋,我觉得我并不适合谈恋爱。到现在呢,大学四年,再也没有心动过,连关系比较好的男性朋友也没有,完全心如止水……啊,我忽然想起,就在去年,我还有过一次艳遇。那天我在我们小区下的桥洞给涨水的河拍照,被搭讪了,不尴不尬地聊了些,然后他居然就直接表白了——所以我也直接说我暂时不考虑恋爱。但他还是不依不挠,想要我的电话,我不想再被打扰,就给他扫了微信,然后转身就走,没有理他的好友申请。”
“……”她沉默了。
“那你确实有点过分了哦。”
我也感到羞愧,可是拒绝总比给人希望吊在那里不上不下好吧?
我叹了叹气,再一次一饮而尽。然后说起前段时间才发生的事,进一步数落自己的无情:“是吧。我那位初恋对象啊,其实前不久又找我说想和我再谈一次来着。不过这次我拒绝了。想想还是有点对不住他,毕竟当年的我的确很奇葩。”
她面色凝重的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我瞪她:“喂!你好歹犹豫一下吧!”
她又软和了下来,撑着脸,笑眯眯:“你是很奇怪啊,但是你不渣的!你现在还在计较这些,完全因为你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人啊。”
我怔了怔,心中泛起不知名的情绪。这样的评价除了我自己偶尔会自嘲我那泛滥又空乏的道德感以外,基本没听人讲过。
道德感吗?
只是我的“道德”,我的规则罢了。人要自省,尤其是我这种一旦往深处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人性家伙。
她接着说:“说起来,我就蛮佩服你这点,也很喜欢……以前我想过,如果我俩是异性,我们肯定能当模范情侣!”
真巧,这个我也想过。在曾经无比孤独、无比寂寞的某时。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没错!”我拍桌哈哈大笑,从不知名情绪中钻了出来。
于是她的第二杯,我的第三杯,豪爽地碰杯了。
“祝……祝什么呢?”
“就祝你早日找到真心相爱的人?”她挤眉弄眼玩笑般提议。
我仍然反对:“我一个人挺开心的!还是祝我们考研顺利上岸吧!”
之后我们谈天说海,酒换了一打又一打。久别重逢的老友就是这般,即便平常鲜少交流,见了面还是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了解曾经的彼此,我们也能理解现在的对方。
不过,我这次估错了她的酒量,没料到她还挺能喝。但这样岂不是更好?于是我们顺从心意喝了个痛快,代价是肾与膀胱的工作量骤增。
现在她去厕所了,我一人留在卡座上。
我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还是选择给父母发消息:“今晚聊得开心,回家可能会很晚了,我就不回来了,和她一起住外面。”他们一向担心我独自在外的安危,尤其是这次还喝了酒。
说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离家不远的情况下留宿在外。21岁了,还是长不大——但又有谁规定年龄能与成熟与否挂钩呢?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幼稚,但我不得不承认某些方面的自己堪称一塌糊涂,他们担心我也不是没有道理。
哈,成熟。我轻轻抽动了一下嘴角,在心里笑了一声。
放下手机,视线放空。
关于成熟的思考前脚刚走,下一秒某种违和感就闯入了我的大脑。
我好像……看到了一双脚?在对面那张空桌的凳子下。
由于我也有些酒精上头,于是我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眼花——
不,并不是眼花!
我悚然一惊,连忙挤出座位,两步跳到那条长凳边,有些站不稳,踉跄着蹲下身,撇着脑袋往里一看,果然发现了一个穿着一身黑西装的男人闭着眼躺在那里。他的胸廓浅浅地起伏着,脸庞在昏暗中看不分明,但很明显是苍白的,脸色不大好看。
出于医学生的本能,我伸手摸了摸他裸露在外的足背动脉。
摸不到。
而且指尖碰到的地方一片冰凉。
我一个激灵,“休克”两个字一下子跳了出来,占据了脑海,紧接着又是“心肺复苏”四个字,奈何学艺不精的我光凭这些还无法得知他的具体情况。不过,这种时候打120准没错。
“有人晕倒了!你们快拨打120!”我焦急地对周围的人呼唤着,然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就觉得自己能行,要把凳子垂直悬空抬出来,暴露这个晕倒的男人。
然而下一秒,我便发现这股勇气应该用在其他地方。
凳子消失了。
不,准确地说,是酒馆消失了。
屋顶不见了,变成了挂着一轮圆月的星空;地板不见了,变成了地毯般的茸茸青草;喝酒的人和他们的大嗓门不见了,变成了柔和而无声的夜风,在耳畔温柔呢喃。
只剩下了,我和他。
一个看起来快要死了的男人。
这是什么情况?我终于喝麻了?
不对啊,根据其他朋友的描述,我之前就算断片都没出现过幻觉,还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甚至可以自己冲了澡再睡。
所以?
“……草!”
我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骂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