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无碍。”仅是一瞬间的失神，江萱摇摇头，并不放在心上。
倒茶的手未停，楼玉兰徐徐道：“其实江姑娘上回讲得那个故事有关柳五娘子吧？”
江萱一怔，神色顿时变得凝重，她直勾勾地盯着楼玉兰，眼里满是警惕。
“你放心，我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见江萱盏中茶水空了，楼玉兰又倒上一盏，平静道。
闻此江萱心绪一松，眼底警惕色褪去，便是一片荒凉：“采薇她……是因为我和她说了那些话才会自尽的。”
回味本该甘甜的茶水入口苦涩，江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又无人可以倾诉，那些话憋在心里，只会让她日日受在煎熬之中。
“若我不曾帮她打探那位郎君，不曾告诉她真相，或许她便不会想不开。”
烈火焚烧周身，绳索紧勒脖颈，江萱隐约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她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试图舒缓这憋屈的感受。
“对于翱翔苍穹的鸟儿来说，困在笼子里无异于是一种折磨。”楼玉兰眨着眼，说话依旧平静。
江萱从她的眼里读出同情，然另一种江萱看不懂的情绪却远胜于那点子同情怜悯。
她不喜欢被这样看着的感受，反驳道：“可她从未飞出过京城，又怎会懂人间疾苦？”
“身在囚笼，心却自由。”楼玉兰嗤笑摇头，似乎在嘲笑什么。
掩下眼底情绪，楼玉兰敛色道：“市井百姓，各有各的痛苦。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是江姑娘你们这样的人无法想象的。你们出生便拥有的绫罗锦缎，是他们穷极一生都摸不着边的东西。”
江萱沉默，她不得不承认楼玉兰说的是对的。她出身富贵，便是连饥饿的滋味都没有尝过，又怎好说自己比王采薇强到哪儿去呢？
“江姑娘，你可知每每冬季这京城就要冻死好些人。”
屋内的黑炭虽不及毗罗炭富贵，可温暖这一整间屋子却是够了。
“你们拥有了这么多东西，却还犹嫌不足。既不肯放弃荣华富贵的生活，又想事事由自己做主，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楼玉兰字字锥心，江萱无从辩解，只能哑然：“我……”
“可是，江姑娘，这不怪你们，真的不怪你们。”楼玉兰的眼神那样温和，
“男人们把持着权力，把妻女约束成他们理想中的样子，压榨着妻女姊妹身上的一切，直到把最后一丝利益吃干抹净。他们不允许女人与他们分权柄，因为他们知道女人们的才能并不逊色于他们，害怕自己被同等对待，所以用宗族礼法来压制。殊不知这一套男尊女卑的规矩便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用起来当然得心应手。”
“江姑娘，我说过，那千金想要的或许并不是心中人，而是绝对的平等与自由。”楼玉兰看着江萱，眼神格外认真，
“即便不是你，世俗也会压迫得她过不下去。因为她没有别的路好走，只能成为移动的子宫，诞育下一位压迫者，同化为下一个王夫人李夫人。”
江萱怔怔地看着楼玉兰，幼时那些流言的声音似乎在耳畔重新响起。
那时娘是怎么做的？她想不起来。然那时的惶恐害怕并未随时间的推移烟消云散，而是在她幼小的记忆中盖上永不磨灭的印记。
楼玉兰看她这般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惊世骇俗，交浅言深不是什么好兆头，忙笑着打圆场：“这都是我胡诌的，江姑娘只当听一乐便好。”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楼姑娘不要见怪。”江萱眨动着眼睛回神，清浅一笑。
她这话并不作假，这样的话她却是从哪儿听过，可是时过境迁，她也想不起是谁和她说过这话。
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还是在阿芷的提醒下她才意识到时辰不早。
“天色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你这儿若是缺东西，尽管和我说，我立马差人送来。”
跨过门栏，雪花落在江萱发间，江萱看着庭院中玩闹嬉戏的女孩儿们，眼底亦染上一抹温柔。
楼玉兰鬓间的白玉簪子几乎隐没于漫天飞雪下，她顺着江萱的目光看去，慈爱地看着孩子们在地里翻滚弄雪。
“我如今为人女师，每月的钱加起来养这些孩子绰绰有余。素日里李姑娘也时常接济，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不少，江姑娘不必太过担忧。”
“我知道。”
看着这些女孩们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江萱也被这欢欣场景感染。有个小丫头为躲雪球，撒欢儿地跑到江萱身侧。江萱躲避不及，那拳头大的雪球堪堪砸在她衣裙上，吓得扔雪球那孩子立时白了脸色。
躲在江萱身后的小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探出头看向通通停了手的姐姐们，一脸的疑惑。
江萱摸摸那孩子的脑袋，小娃娃亦抬头看向江萱，是江萱从未见过的脸。
看样子自己不曾上门的那段时日，楼玉兰又捡了个孩子。
江萱轻轻拍了下那孩子的肩示意她玩儿去，神情已恢复镇定。那些孩子们见江萱并未发火，又各自打闹起来。
“她们总会长大的，到时候楼姑娘打算怎么安置她们？”江萱转头问道。
“不知道。”楼玉兰笑着说道，“我教她们书画女工算盘，长大后的路怎么走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过多干涉。”
江萱没有说话，静静地注视着楼玉兰。她还是不懂，为什么楼玉兰要去收留这些无父无母的女童，却又不求回报。
“咳咳咳。”
起风了，楼玉兰清咳两声。江萱穿得暖和，把所有的寒风挡在身外。
阿芷再三催促，江萱怕呆得太久露了破绽，随道：“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疾步匆匆，江萱迎着飘雪而出，忽闻身后有人唤她，下意识回头。
“江姑娘！”楼玉兰倚着门栏，眼神欲言又止。
“嗯？”
江萱不解地看向她，却见楼玉兰眼神闪烁几许方道：“路上小心。”
江萱觉得楼玉兰原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只是她看着楼玉兰的表情，点点头应下。
漫天风雪里，楼玉兰的表情忽明忽暗，直到又一阵寒风刮起，吹得人心里都是冷的，她才转身进屋，把一众风雪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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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采薇的丧仪办得风光，可惜王大人出征在即，到底是没有送女儿最后一程。
待王采薇的尸身葬进柳家祖坟后，江夫人曾带江萱去探望过王夫人一次。王夫人身心俱疲，人也瘦了一圈，躺在床上握紧江夫人的手久久不放，没说几句话便落泪了。
江萱觉得呆在屋子里太闷，又逢王夫人有体己话要与江夫人说，她索性站在檐下静静赏雪后琉璃世界。
满打满算柳三七入宫已经大半年了，偶尔出宫和她谈起宫内趣事，顺带帮她诊诊脉，调整下先前用过的方子。
掌心如今还是温热的，且入冬来她的寒症再未犯过，可谓是神丹妙药。
江萱提起这事的时候不由赞叹柳三七的医术，却换来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们那边的医师医术这么差？这都治不好？”柳三七如是吐槽道。
江萱原本想为江宅的医师辩解几句，阿芷却抢先一步向柳三七明情，惹得她好大一个没脸。
“大夫每次给阿姊开药，阿姊没喝两口就不肯再喝，还得是太夫人亲自看着才肯用呢。”
江萱挠挠头，她承认都是药的问题，都是因为要太苦了她才不肯用的。
为此柳三七再度撇撇嘴，道：“自己的身子自己拿主意，等痛不欲生了再来求药就来不及了。”
江萱听得出她话里有话，见她眉间隐有怒气，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提起那事，柳三七不由怒气上头，连连道：“韩孺人诞育，太后命我从旁协助。可那些产婆仗着自己资历深厚，又见我年轻不肯让我近榻侍奉，磨磨蹭蹭地折腾了好久才把孩子接生下来，实在欺负人。”
柳三七咬牙切齿地说起当时情景，那些个人仗着自己接生多年的经验不听她这个医女的话语，闹得韩孺人险些难产母女两亡。
“嬷嬷们接生多年，你尚未诞育，她们不放心也是应当的。”江萱安抚着她的情绪，试图让柳三七冷静下来。
柳三七越想越气，这些天的情绪一股脑地向江萱倾诉过来。
“我承认我没有生过孩子，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是难道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能接生吗？医者有善妇婴科的，且这些医者大部分为男子。他们又没有生过孩子，怎得他们就可以进去帮助产妇，我这个女医就不行了？”
柳三七双手抱胸，越发气不过了。
江萱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又陪着柳三七说了好些话才舒缓了她心中的情绪。
江萱立于檐下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然这到底不是自家院落，总有人打扰她的雅兴。
“表妹。”王协揖礼道。
“表兄。”江萱屈膝一礼，神色淡淡。
王协一身麻衣立于江萱身前，多日未见他瞧着比从前稳重了许多。江萱看着他脸上悲色，沉默良久。
“表妹是来看母亲的吗？”王协的表情有些麻木，率先开了口。
“嗯。”王采薇故去，最悲痛的还是王家人，江萱想着安慰，对王协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表姐故去不过两月，表兄也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
王协的眼里有几丝波动，未几又长揖道：“多谢表妹。”
两人再度无话。
自远处跑来一个身影，看着不过十岁，手里捧着一束水仙，往王协这儿来。
“七哥。”那姑娘朝王协一礼，道。
“九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看到王九娘的出现，王协颇为惊讶。不同于王协的麻衣，王九娘身着熟麻布，显然并非是王采薇亲姐妹。
“我采了束花，想放到七姐姐的屋里不知道行不行？”王九娘年岁小，做事一派天真意味。
王协看着王九娘手上还带着冰雪的花束，不由湿了眼眶。他摸摸王九娘的头，温柔地说道：“姐姐最喜欢花束了，你放在那她肯定满意。”
王九娘听到王协的答复弯了弯眉眼，迫不及待地往王采薇的院落跑去，留下侍婢紧跟在她的身后，轻轻唤她跑慢些。
“从前姐姐也是这样风风火火地折花献给娘。”看着王九娘跑远的身影，王协低声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