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云州战败，给了大周最沉痛的一击。
回鹘称臣多年，一朝反叛，破云州直逼雁门关。自开国以来，虽有回鹘等诸边疆部落攻城略地、抢夺粮草，但如今朝失云州十城、直逼京城的局面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陛下震怒哀痛的同时，亦不得不重新考虑新帅人选，重振旗鼓夺回失地。
京城阴雨连绵数日，朝堂上的风吹进各家府邸，一片人心浮动。
“姑娘，老爷唤您去前厅。”侍婢恭敬立于帷帐外，时不时瞥向帷帐后的纤细身影，却又不敢出声催促。
“知道了。”
江萱看着镜中乌黑眼圈，从妆奁中取出一盒脂粉涂抹掩盖，确认旁人瞧不出来，才换了衣衫起身出门。
自那日皇后召她入宫归来后，江夫人仔细问了皇后召她入宫的事宜。
江萱没有隐瞒自己与王采薇相见的事，却把与王采薇相谈的话语潦草几句带过，只说当时并未察觉王采薇情绪有异，待事后细细想来才觉不妥，若是当时拦下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说到情动处江萱不由红了眼眶，江夫人虽悲痛王采薇去世，亦感叹人各有命，未曾细想江萱言论。
“采薇是出嫁女，她的丧仪由柳王两家共同置办。大长公主说，待丧仪过后便将采薇葬进柳家祖坟，也算全了柳五郎与采薇的夫妻情谊。”
听了江夫人的话，江萱眼底冷了几分。
柳五郎如今方过二十，日后大可再娶新妇，可王采薇丢了性命，还要被大长公主施舍般地葬进柳家祖坟，听了令人无端欲笑。
祖坟是什么好东西吗？
江萱眼眸一沉，悲从心起。江夫人见她难过模样也不好再提此事，又道江萱进宫一趟疲累，令人扶她下去歇息。
江萱泪眼婆娑地告辞，亦不忘掩袖拭泪。然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便只有江萱自己知道了。
“父亲可说了是何事？”狐裘上的细软绒毛挠得江萱发痒，她侧身问起通报侍婢，脚步亦不停往澹怀居方向走去。
“老爷倒也没说这个，只是让奴婢尽快唤姑娘过去一趟。”
婢女垂眸，不敢直视江萱。江萱心存疑惑，默默加快了脚步。
绕过回廊，江萱由后门入澹怀居，小厮早已恭候多时，边引江萱入内边低声道：“姑娘，您就在那屏风后听着便是了。”
江萱朝那紫檀镶玉山水屏风望去一眼，又朝那小厮看去，心下已有了定论。
屋内，毗罗炭烧得火热。此炭状似金兽，以毗罗国进贡花卉调制，燃烧时有青烟飘荡，漫天飘荡花卉芳香，非钟鸣鼎食之家不可用也。
江萱深吸一口这独有香气，微步朝屏风后走去。
“近来陛下重选将领人选，与诸臣几番商议不下，我呀实在是忧愁。”
这声音听得耳熟，然江萱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只得垂眸。
“哦？舅兄提了谁？”江老爷近来以足疾发作之由向吏部告了假，故而这几次的朝会都未曾参与。
至于江老爷口中的那位舅兄，想必就是自己那便宜舅舅了吧？
江萱猜测来者身份，又听到王大人叹息，遂凝神继续倾听。
“中书令推举兰陵萧氏萧允为元帅，而陈尚书则荐其弟，陛下都未应允。贤弟以为陛下属意何人？”
江老爷不疾不徐地捋着胡须，呵呵一笑：“近来我腿疾发作，实在没什么心情想这些，舅兄就不要为难我了。”
“哎，”王大人重重叹了一声，又道，“你我几家同气连枝，我自然是属意陈家的。可是贤弟你也知道，以陈家如今的权势，若他再得兵权，你我在这朝中岂不是无立锥之地了？”
见江老爷不为所动，王大人探出半边身子，无比诚恳道：“再者，咱们两家又不是出不了人。你家二小子不是在翊卫任职吗？你若是同意，我便立马和皇上提议，让你家二小子任主帅，如何？”
对于王大人吹捧，江老爷连连摆手：“舅兄就不要打趣你那侄儿了。就他那功夫，任副将都勉强，哪敢当什么主帅啊？”
“啧，哪有你这样说儿子？玉不琢不成器，我瞧楠儿就是不错，趁此机会历练一番也是好的！”身为亲舅舅的王大人见不得江老爷这般说江楠，回撤半个身子继续与江老爷建议道。
江老爷微微眯眼，略带试探的眼神轻轻落在王大人身上：“我记得舅兄年轻的时候也上过战场，怎得不毛遂自荐一番？”
“唉，采薇方故去，我实在没什么心情。”提及爱女，王大人整个人向后一瘫，言语不可不谓不心痛，“云州事急，可夫人整日以泪洗面，我也实在放不下心。”
言罢，王大人给江老爷递去个眼神。
“你呀你呀。”江老爷心领神会，兀得笑了起来，指着王大人连连道，心里却不由骂一句老狐狸，“礼部虽不涉用兵之事，但陛下多方思量必会召见。礼部尚书胡大人与我有些交情，舅兄哀女伤痛，可这份报国之心陛下必能感知。”
闻言王大人大喜，立即起身揖礼道：“如此就多谢贤弟了。”
“哎，舅兄何出此言呢？”江老爷匆匆起身，一把扶住王大人双臂，语含深意道，“虽说咱们几家素来交好，可是你我应当比旁人更亲近才对。”
“贤弟说的是。”王大人嘴角扬起小小弧度，再度与江老爷交换眼神，“胡大人如今已年过七十五，也该致仕了。”
二人闻言相视大笑，听得躲在屏风后的江萱一阵心惊。
送走王大人后，江老爷回屋坐下，背靠太师椅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已经放凉的茶盏，平淡道：“出来吧。”
“父亲。”
从屏风后，江萱早已收敛好情绪。采薇丧仪未过，王舅母沉溺丧女悲痛中不可自拔，可王大人便想着如何用此牟利，实在令人心寒。
“近来睡得可好？” 江老爷打量着眼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少女，淡淡问道。
“还好。”江萱尽量让自己笑得没有破绽。
江老爷再度瞅了她两眼，情绪难明：“你舅父的意思听明白了吗？”
江萱厌恶王大人凉薄的同时，连带着对江老爷都有几分不满。她按下心中情绪，垂眸道：“陛下不会同意的。”
江老爷品了口茶，打量着江萱的神情：“你倒是很了解陛下？”
“但凡人君，最忌大臣相互勾结以权谋私。尤其是陛下登基以来，约束世家权力，必不会让世家轻易染指兵权。”
江萱一字一句地分析道，再度引得江老爷侧目。眼底透露着些许赞赏，江老爷故作严肃问道：“那按你的意思，为父不该答应王大人咯？”
江萱垂首沉默不言，她的态度江老爷瞬间知晓。江老爷倚靠椅背，望向江萱的眼神瞬间复杂。
“你年幼，很多事尚未完全明白。世家同气连枝，即便陛下有意挑起世家之间的纷争，于大事上世家必得抱作一团。就算不为将来，楼氏便是前车之鉴。”
所谓抱成一团，不过是一群猢狲罢了。江萱自认为看得清楚，暗暗冷笑。
“二桃杀三士，可是您永远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江萱抬眼对上江老爷平静的双眼，天下当真有团结一致的利益吗？
“即便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江老爷毫无波澜地说着，江萱眼底的情绪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许是感觉被看透，江萱迅速垂首，屈膝一礼道：“是，女儿知道了。”
江老爷的眼神又凝视江萱片刻，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其实采薇的事，王家未必不知晓，只是碍于名声不好张扬。”
江萱心头一跳，忽觉脸上烧得厉害。
“何况，我方才可真应允王大人什么了吗？”
闻此，江萱忽地抬头，不解其意。
“陛下不肯用世家的人，便只能在皇室宗亲中挑选。鹬蚌相争，谁会得益？”江老爷高深莫测地朝江萱看去，江萱眉间顿时一紧。
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阿芷忙不迭地递上放了新炭的手炉。
江萱感受手炉传递至掌心的温度，长舒一口气。抬首望天，头顶不知何时已然暗沉。
暴雪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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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宫中旨意已然降下，王大人得偿所愿，迅速启程前往朔州雁门关，势必阻拦回鹘破关。
彼时江萱借口去华阳长公主府探望李谧，实则拐道去楼玉兰宅邸。车夫是自己人，江萱有把握不被江夫人发现。
眼前热茶氤氲，江萱托腮望着那套白瓷茶具出神。楼玉兰取了八珍梅放在江萱面前，见她出神沉思，浅浅一笑道：“江姑娘倒是头一回来这里。”
江萱回神，亦朝楼玉兰笑道：“是啊，先前事忙不曾上门拜访，实在是失礼。”
“哪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呢？江姑娘言重了。”楼玉兰在她面前坐下，又从一旁的茶罐中拨弄出几片新茶，“何况您不是给我送来了乔迁贺礼了吗，又怎么说得上失礼呢？”
“这是祁门红茶，上回我去吴家夫人那教书吴夫人给的，江姑娘且尝尝看。”一套沏茶动作行云流水，楼玉兰说话的语气总是能使人平静。
江萱笑着接过，特有的茶香在笔尖徘徊，不由赞一句好茶。
得了江萱夸赞，楼玉兰和婉一笑：“吴夫人是柳二太爷的曾孙女，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有了。听说她素日和柳五娘子走得近，只可惜柳五娘子不幸故去，吴夫人伤怀得好几日没起得了床。好好一个标致灵透的妇人家就这样离去，可惜了。”
提起王采薇，江萱神色陡然黯淡。楼玉兰察觉江萱情绪变化，忙柔声道：“是我不好，提起此事让江姑娘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