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淑景殿温暖如春，足量的炭火冲淡江萱周身寒气，生气一点点回笼眼底，江萱抬眸打量着这座熟悉的宫宇，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同。
皇后高坐凤位，衣饰素雅，逗弄着怀中襁褓，皇后神情格外喜悦。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江萱匆匆朝皇后瞥去一眼，随即叩拜道。
“你来了。”察觉江萱到来，皇后把怀中婴孩抱给乳母。
不同于往日的亲近，皇后这一次并未及时唤她起来。她摆手示意宫婢褪下，审视的目光落在江萱还未褪去寒霜的脸上。
“韩孺人于宴席上受惊，虽足月生产但到底伤了身子，不好养育皇孙。皇上下旨，韩孺人身体痊愈前，由本宫抚养皇孙。”
皇后眉间喜色未褪，江萱斟酌皇后用意，再度叩首言：“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公主皇子及皇孙理应由皇后娘娘教导。”
“一国之母，呵。”
空旷的大殿里刺来一声冷笑，说不出的寂寥与寒意自江萱膝盖往上爬。江萱轻揉膝盖，又听到皇后的话语飘荡于大殿，无奈又可悲。
“若本宫真的有用，也不会护不住本宫的女儿。”
二公主不及三岁便夭折，这件事一直是皇后心中的痛。
“皇上给孩子赐名周宁，封号扶阳县主。”
这是皇上的第一位皇孙，未满月便赐封号，属实圣眷优渥。
江萱再度叩首，嘴里道着恭喜。
皇后注视着她不徐不疾的姿态，眼底闪烁不定：“豫王虽只得了个女儿，但到底是皇孙辈里的头一个。韩孺人诞育皇嗣有功，然她在齐王府不慎跌倒险些难产，陛下势必要追责。”
皇后故意一停，观察着江萱脸上的表情。然江萱面色波澜不惊，皇后内心赞赏之余却又生担忧：“底下人来报，那日你也在场。”
“皇后娘娘是怀疑臣女推了韩孺人？”江萱的眼神自下而上仰望着皇后，她眼底淡漠，语气平淡。
皇后摇摇头：“以吾对你的了解，你不会这样做的。”
“那皇后娘娘想问臣女什么？”江萱又垂下头，竟然觉得有些委屈。
皇后哑然，她凝视着江萱挺得笔直的身姿，如何听不出江萱语中的委屈。可是皇后一想到自己先于大理寺一步调查获得口供，又不得不狠心逼问。
“萱儿，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要和吾说的吗？”皇后语气陡然冰冷，威势从她身上升腾而起。
她紧紧注视着江萱，迫使江萱给一个答复。
江萱抿了抿唇，她不能说。
看到江萱的反应，皇后知道王采薇一事必然与江萱有关，可她必须要问到答案。
“那日你也在场，且有人告诉本宫采薇自尽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一如十五岁少女般滑嫩的手按在凤座扶手上，皇后眼底难掩忧虑。
嘴角微微上扬，江萱抬眸，清冷的眼底满是冷静：“皇后娘娘今日召臣女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于江萱失礼之举，皇后并不在意。眼角细纹显现，皇后再次问道：“你，与采薇说了什么？”
“皇后娘娘如此问，是为了王家还是皇室？”江萱迎上皇后一脸复杂的神情，其实于某些角度皇后与王采薇还是极像的。
皇后轻轻一笑，像是不屑于江萱这般幼稚的问题：“王家又如何？皇室又如何？吾身为皇后，出身王氏，为族中女儿求一个真相还需要拘于什么立场吗？”
“娘娘想要从臣女口中听到什么真相？”
是王采薇心有所属，却还要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还是自己告诉王采薇她心里的那个人已有家室，那些撑到她活到现在的信念于那时瞬间崩塌，心灰意冷后才自焚于水榭？
那日的火，隔着湖水终于还是烧到江萱心里。
许是江萱眼底的哀痛太过揪心，皇后也察觉出江萱有不能将那日的话告知他人的原因。
可是，王采薇一事兹事体大，为免后患皇后必须要问个清楚。
“采薇身为王氏女柳家妇却死于齐王府，你可知其中牵连多少？”皇后言语里染上几分急切，满眼担忧地看向江萱。
齐王是皇后养子，采薇为王柳两家交好而联姻，亦是为齐王拉拢柳家势力。而今王采薇身陨，偏偏又死在齐王府邸。且不论齐王与柳家交情如何，如今柳家失了儿媳，与王家的交情恐难回到从前。
倘若豫王那派有心，可将族中女儿许给柳五郎作续弦，柳家即便与王家再要好，不知不觉间也会倾向豫王。
且王采薇死于齐王府，大长公主纵然不在意，柳家其他人也难免与齐王生了嫌隙，再想拉拢亦是难上加难。
可是王采薇是人，不是用来换取家族权柄的工具！
“娘娘，采薇在您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江萱质问道。
面对江萱的质问，皇后陷入一瞬间的困惑：“采薇自小敏慧，虽不及阿琰惊才艳艳，但亦通文章诗词。这样的女孩若不配五陵少年当真可惜。”
原来，是可惜吗？
江萱垂眸，眼底有一瞬间的暗沉，很快她又昂起头，直直对上皇后那张保养得宜却又架不住岁月侵蚀的脸：“可是娘娘，您与舅母从来都没有问过表姐愿不愿意？”
“简娘，你若是不愿意入宫，我有办法。”
故人犹在回忆里向她伸出手，可是她已经记不清当时故人说话时的神色以及自己的答复。
“或许您认为这世间唯有五陵少年配得上世家贵女。可是娘娘，贵女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意志和想法，不应该由别人来决定她的命运。”
皇后看着江萱那张鲜活的面庞，忽然有些想笑。
她笑江萱不涉世事的天真，笑她为王采薇鸣不平却也逃不脱被摆弄的命运，最后也笑了自己。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皇后问道。
“是。”
江萱俯首，却不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论。
皇后看着江萱的背影，良久没有开口。
随着一声哀叹落地，皇后再度开口，示意江萱起身：“人，吾已经料理干净了。不论是谁都无法知道你曾与采薇说过话，你也不要告诉他人。”
“是，娘娘。”江萱原以为皇后追问到底，却不曾想皇后就这样轻易放过。
她抬起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皇后抬掌制止江萱的话语，从来对人和善的她脸上闪过一丝狠色。
“萱儿，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做事千万不要留把柄，你可记住了？”
皇后的话似嘱咐又似告诫，令江萱不由打了个冷颤。
“来。”皇后招手示意江萱扶她起来。
二人缓缓往后殿行去，皇后淡淡开口，又回到先前那般从容不迫的模样。
“从前也有个人和你这样说，可惜了，当今世道并不是由女人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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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淑景殿出来，学已经停了。
江萱仰头望天，日光从乌云堆里泻下，映在雪堆上。
秦监作早就不见了人影，皇后命岁荷送她回府，也省得外人猜测良多。
“苏姑姑，皇后娘娘可说了何时再让我进宫？”
行走于宫道上，江萱仔细着脚下积雪的道路，沙沙雪声格外动听。
“娘娘说了，近来边关战事焦灼，编书一事暂时不急。等姑娘过完元宵再入宫也来得及。”
如今才不过十一月，离年关还有两月。待过完元宵，等她再入宫便要二月了。
江萱盘算着时日，眼下她又多了两月在宫外的时日，有些事便可慢慢布置了。
“听秦监作说，姑娘来的路上与卫婕妤起了冲突？”
岁荷待人从来温和，然她见江萱隐有心事，又想起秦监作适才在她耳边吹到风，不由担心起江萱来。
江萱这段时日不在宫里不晓得，而岁荷可是知道这位婕妤娘娘的脾性。
自打她荣升婕妤后，脾性越发古怪。让宫人顶着御赐琉璃瓶行走不许他们摔碎不说，还肆意凌辱掖庭宫女，甚至把几个底层太监总管丢尽太液池不许人来救，行事如此乖张令人胆寒。
然皇帝却不以为意，即便是卫婕妤真的闹出了人命，皇帝也只是一笑了之，又赏了卫婕妤几只官窑新出炉的青瓷罢了。
皇帝这般宠爱卫婕妤，于当年的聂贵妃和薛淑妃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江萱真与卫婕妤结下仇怨，以卫婕妤睚眦必报的性情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江萱。天知道这样的女人能做出什么事来。
似是察觉岁荷的担忧，江萱朝她笑一笑以示安抚：“姑姑放心，我与卫婕妤不过几面之缘，她对我应当没有恶意。”
“哎，这宫里知人知面不知心，姑娘还是小心着吧！”
车轿早已停在宫门口，岁荷小心扶着江萱上轿，嘴里还不住道：“能在掖庭那样的环境生长出来的花，怎会是洁白无暇与世无争呢？”
江萱撩开车帘，回眸深深地望了岁荷一眼。
岁荷朝她恭敬一礼，江萱按下心中多疑，驱车往江家方向行去。
掖庭吗……
车厢内，阿芷适时递上一杯热茶塞至江萱手中。
江萱感受掌心传来的温度，看着水面倒影着的故作天真的眼眸，蓦然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