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静谧充斥整个房间,江萱起身将最靠近江夫人的位置让与太医。
紧贴于裴氏身侧,江萱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医的神情变动。
未几,太医开口缓缓言道:
“夫人这是操持家务过度劳累从而导致寒气侵体,按理说只要静心调养几日便好,如今却日渐严重实在是奇怪。不知老朽可否借夫人药方一观?”
“您太客气了,庄嬷嬷。”裴氏上前回话,语气格外恭敬。江萱闻之裴氏语气不由好奇起这老者身份,只是眼下江夫人的病更加要紧。
不出片刻庄嬷嬷便将江夫人先前所用药方取出,请这白发大夫一观。
大夫接过药方,只是一眼神情立即大变:“这不是胡闹吗?夫人这是表寒内热之症,加之操劳过度才至风寒,怎可以用四逆汤医治,这不是药不对症吗?谁开得这个药方,老朽定要同他理论一番!”
说及激动处,老大夫目眦欲裂恶言不止,恨不能这将乱开药方的医者揪出来乱揍一顿。
在场者无一敢上前制止,还是岁荷缓步上前提醒道,才使老大夫言归正传。
“戚先生,医治要紧。”
“夫人这病全赖此贼胡乱医治才拖沓至此,老朽且开一剂药,朝晚各食一帖,三日便可痊愈。”老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一捋胡须正经说道。
“那不知依先生所见,我娘此病是否会伤及内里?”适才一直旁观不严的江大爷忽然问道,江萱难得从他脸上看出忐忑忧心情绪。
“体格健壮的人骤生一场大病尚要静养三四日,更何况柔弱妇人?夫人这病拖了些时日难免有损元气,老朽再开一贴药补身,再静养半月便好了。”
言罢老先生又将后续保养应知的避讳一一告知,江萱悉数记下又见江大爷朝那老者郑重一礼,随礼之余心底愈发好奇。
“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受这样许多一礼,那老者面上未有惶恐而是乐呵呵接下,旋即在仆役的引导下往江家库房走去。
目送他离去,江萱按下心中对老者的好奇,望向江夫人的眼神稍减担忧。
只是……
江萱眼底闪过一道坚毅,似是下定什么主意,转身快步行至与江大爷谈话的岁荷身边,目露恳求道:“姑姑,我……”
江萱诉求尚为道出,岁荷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微笑着接过话:
“娘娘早想到这层,宫中差事固然要紧,然孝悌是人之常情。娘娘说了八月中秋是团圆日,夫人病重姑娘身为人子不必着急宫中差事,待夫人身体安泰再入宫也不迟。”
岁荷面上的表情令人无比安心,江萱听得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惶恐尽散的同时又对皇后体恤分外感激。
哽咽着,江萱回道:“麻烦姑姑替我多谢皇后娘娘。”
岁荷笑着应下。身后,久卧床榻的江夫人翕动嘴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屋内尽数人皆能听到她的呼声。
“三娘……”
江萱难掩诧异与喜悦地回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坐在江夫人身侧,不可置信地看向安躺于床榻上的人,眼底满是期待。
“母亲?”江萱小心翼翼地呼唤着,期盼江夫人能够立刻睁开眼看到她。
只是她的期望终究是要落空,既那一声饱含殷切情谊的短暂呼声之后,江夫人又恢复成江萱进屋时的模样,平静地躺在紫檀木雕花床榻上。
床头的烛光忽明忽暗,江萱抬首看向同样关切江夫人的裴氏与陈氏。
“嫂嫂,母亲她……”
“阿萱,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江萱还来不及得到答复,江大爷稳步上前制止她继续说道。
“阿兄,母亲方才……”
江萱眼底的喜色还残留些许,她转头不解地看向江大爷,而这一次迎接她的是江桐话语里不容拒绝的强硬命令。
“来人,扶姑娘下去歇息吧。”
困惑、不解、怀疑,底下人来搀扶她的时候江萱没有反抗,灵光划过她的脑海,就差一点她就能解读出江桐面向她时一闪而过的痛苦缅怀。
“苏姑姑,我送您。”江桐又恢复成温润公子的模样,转身朝岁荷恭敬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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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儿,萱儿,来到娘这儿来。”
江萱再一次入梦,梦里依旧是江南连绵阴雨。
是春初,房顶青瓦上的积雪渐渐化开,沿着屋檐冰棱滴答坠落。
江萱身上是那件她熟悉的银红锦衣小袄,领口衣袖的风毛取自云州白狐,随着一阵凉风飘动刺挠得江萱面颊发痒。
“阿娘!”江萱的身体不受她控制得往说话人方向跑去,她伸手抱住一个温暖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是满鼻子的青草香。
“阿娘。”
她甜甜地朝妇人一笑,那妇人蹲下身掏出一块同自己身上气息一致的帕子,轻柔地为她擦去额上的细汗。
“跑慢点,小心着了风,喝药的时候可别哭呀。”
妇人笑得温柔,可转眼间她忽然变了脸色,变得慌张狰狞起来。
“阿娘,你怎么了?阿娘!”她问。
“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妇人铁青着脸,望向江萱的眼神也不似方才慈爱从容。她的手突兀得攀上江萱的脖颈,掐得江萱透不过气来。
江萱挣扎地拍着那只死死掐住她脖颈的手,窒息晕眩感涌上脑海。通过渐渐模糊的景象,恍惚间江萱察觉面前这张脸扭曲得酷似江夫人。
四五岁孩童的身体又能支撑多久,在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前,那张脸似乎又有变化,两行痛苦失神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三娘!我的三娘!你到底在哪里啊!”
这是江萱闭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凄厉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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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从床上坐起,江萱惊魂未定。她的后背不知何时湿透,寝衣与后背紧紧粘连在一起,令江萱浑身不舒服。
天已亮,江萱唤人取水进来擦拭,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至辰时。”
婢女如实相告,又给江萱换了身干净衣衫,听得江萱言道:“母亲昨夜怎样?”
“俩位少夫人悉心照料,今早派人来传话说是夫人的烧已经退了。”婢女谨慎观察着江萱的神色,又道,“大少夫人还说了,若是您想去看夫人待用膳了后再去,不急着一时。”
江萱点点头,旋即命人传膳。待早膳用过之后,江萱便起身往琪华堂去。
屋内窗门紧闭,唯留距离床榻最远的一道窗户还开着一小条缝。
裴氏坐于塌前,一勺又一勺地将汤药送入江夫人口中。
“嫂嫂照顾一夜也累了,让我来吧。”拨开垂落帷帘,江萱轻声道。
裴氏闻声回头,对上江萱仍是温和从容的面孔:“昨夜都是弟妹在照料,我不过是躲懒罢了。”
又见江萱眼下青黑,裴氏亲近上前,满是关怀地询问:“妹妹是昨夜没睡好吗?”
“不妨事。”江萱拿手背轻轻贴了下眼皮,浅浅笑道。
“妹妹方归家,还是休息两日再来侍奉母亲吧。否则母亲醒来见到你这副模样,又要怪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了。”
听到裴氏如此说笑,江萱也不好再强行从裴氏手中抢过照顾江夫人的差事,只得道:“如此那就有劳嫂嫂了。”
裴氏笑笑,又令人送江萱出门,转身再承担起身为长媳的责任。
琪华堂门口,江萱回望头顶牌匾神色难明,身边婢女不免有小小抱怨。
“少夫人也真是,左右夫人已经退烧,姑娘不过就是想多待片刻她都不肯,巴巴地遣人相送,真当自己是这整个家的当家主母啊。”
她说得起劲,忽见江萱冷冷一个眼神甩来顿觉恐惧,又听得江萱冰冷地说道:“住嘴,自己去找庄嬷嬷领罚。”
她还未反应过来,见江萱已抽身离去,唯留她原地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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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置了那乱嚼舌根的婢女,江萱行走于庭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江大爷夫妇所居志凌轩走去。
昨夜的梦境太过骇人,江萱如今想来还是隐隐害怕。然梦中女人对孩子的声声凄厉呼唤实在令人深刻,江萱心里又有千般疑问欲寻答案处,瞬时便想到了江桐。
“阿兄如今在院里吗?”江萱问道。
“大爷今日告假,如今正在前院书斋。”
自她入宫后外头的消息不便传入,如今正好出宫,她便派阿芷去对接一二,是如今她身边说话的正是先前伺候过她的丫鬟青蓠。
江夫人病重,江家上下人等皆是着急,子女轮番侍疾不说,就连江家的二位郎君皆告假在家悉心侍奉。
江萱感概江家夫妻母子真情之外,却又不由想到丁忧二字,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依大周律令,父母死后子女按礼持丧三年,期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为官者须在家守丧三年方可起复。
然起复之路多艰辛,若无门道七八年后再授官亦是常事。是故,于此一点上,世家子弟要比寒门士子起复更加容易些。
如今她背靠江家,自然希望江家朝中势力稳固以遂己愿。
正想着江萱已行至前院江桐所居真止斋,停留书斋前抬首仰望,江萱观其匾额字迹端正大方,却又不像是江大爷的笔迹。
仆役见她站于匾额下迟迟不动,阿谀的脸上满是为难:“姑娘,大爷如今正忙于宫务怕是不得空见您。”
“无妨,我于廊下等阿兄便成。”
说罢,江萱微步经过他身侧,径直往书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