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秋日迷蒙，晨起时的好天气早已散去，天空阴沉得几欲能挤出雨滴。
要下雨了。
江萱站于窗前廊桥下，静静地仰望眼前这一片天空。
“大爷，属下去查过先前那大夫却并未查出什么，不知该如何处置。”
仅隔着一扇窗，屋内的对话江萱听得一清二楚。
“此人医术不精，为免日后再有人受其祸害，把人送到京兆尹府去吧。”江大爷不以为意道。
“还有一事，并州刺史前日呈一信与属下，书中所提地方都尉与长史今日常与王氏诸亲往来，似有转投之意。”
并州乃是丰腴之地，土地肥沃不说又有以冶铁著称的寿阳、交城二县。并州刺史是江氏门徒又与江家沾亲带故，可见并州于江氏而言是多么重要。
“呵，一帮趋炎附势之徒。”江大爷冷哼一声，很快宣告背叛者的结局，“并州近年来盗匪横行，让姚衡安排一下，务必不留痕迹。”
“这件事不用和老爷商量下吗？”幕僚语气极为犹豫不定。
“不必。”江大爷冷静地驳回幕僚意见。
窗外江萱望着头顶越来越低沉的乌云，继续听着身后二人的动静。
不同于前朝世族，当今世家对朝局的把控远不如前朝，更遑论前朝世族废立帝王之举。如今世家力衰盖归功于大周二代帝王。
先帝初年抬举宗亲勋贵，从世家手中夺回大半兵权；末年则借巫蛊之祸处置大批世族子弟，削弱世家实力。今上更不必说，承袭科举之制，扶持寒门士子。
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别说盘踞中原多年的世族势力，绝非区区二代帝王能够斩草除根。中央世族势力虽衰，然地方用政却仍可见世族踪影，如今背后二人所谈之事正与江家地方势力相关。
除并州外，另有一州十七县的长官是江家的人，其余诸县丞、地方校尉亦有江家人当值，可谓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可天下从未有密不透风的墙，世家于地方上的恩怨纠葛远胜过京都。当下所谓的姻亲关系，守护着的只是一段段摇摇欲坠姻亲联盟。
江萱很久未听过这些，或者说自她入江家后便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些，如今再度听闻这些内容熟悉之余更感觉隐隐一阵兴奋怅然。
好景不长，总有人在她兴致上头之时贸然打断她。
“姑娘，您看这儿天似要下雨了。大爷如今还再谈事，您若是再等怕是要吹风了。不如您先回去，等大爷得空了小人再给您送信，您看如何？”
小厮谄媚地上前流露出自己的为难，打搅江萱性质同时也将屋内人惊动。里头刹时没了声响，江萱轻叹一口气无奈道：“没事，我再等会儿就是了。”
小厮见江萱执意等候也不敢再度阻拦，只得叹息告退。（打工人心态：算了，好言不劝该死的鬼）
又过了片刻，里头人见窗外人影犹在，大有今日见不到他就不离去的气势。
“进来吧。”江大爷唤道。
江萱推开房门，因窗外将要下雨，屋内亦是昏暗。江萱转身窥见书桌前隐隐绰绰一道轮廓端坐，再不见其他人。
随江萱一道进来的还有为江桐书屋内堂添置烛火的侍从。随着一盏盏灯罩亮起，屋内才渐渐亮堂起来。
身后木门轻声合上，江萱环顾四周却不见方才与江桐共同商议地方局势的幕僚身影。正觉奇怪之际，忽闻坐于沉香木圆椅上之人淡淡开口。
“你在找什么？”江桐古井无波的眼神凝视着江萱。
江萱收回试探的眼神，转头对上江桐：“没什么。”
清澈的眼眸对上如深井一般的眼神，二人相顾无话。暴雨前最后的狰狞拍打窗楣，江桐率先打破这份无声的对峙。
“你去看过母亲了吗？”
“嗯，早起时请过安了，大嫂侍奉辛苦。”江萱点点头，平淡地回复江桐的问题。
又是一阵寂静，窗外狂风癫狂地想撕碎阻挡它的门墙，然当它撞上时只剩下无力的呜咽，江桐的轻叹声亦湮没于这越来越激烈的狂风之下。
屋内没人侍奉，研墨摊纸的差事只能由江桐亲历亲为。从盆盂中舀水至砚台上，再将碎金墨细细研磨开来，化成一团不疏不密的墨水。
江桐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落笔书写一个大字。
“蕤，是她的名字吗？”
江萱移步桌前观望，那个字深深地刻进她的眼底。
“兰叶春葳蕤，桂花秋皎洁[1]，这是爹娘给她取的名字。可惜，她与我们没有缘分。”
江桐垂首凝望，嘴角若有若无地上翘，好似陷入什么美好回忆，就连墨汁沾染衣衫都没有感觉。
“当年爹初任洛州别驾，家中一应琐事应酬皆由娘打理。彼时三娘年幼顽皮，时常缠着娘玩耍。娘应付琐事无暇分出身照料，遂将三娘交与乳母照料。那日中午乳母困倦小憩片刻，三娘趁她与门房不备偷溜出门，待下人出门去寻时人已经没了踪迹。”
“娘哭得肝肠寸断，爹亦四处张贴告示下令搜寻，可追出好几个州县都不见踪影。娘不死心，令人套马打算亲自去寻，最后还是被祖母一封信给拦截下来。”
“祖母说这般大张旗鼓搜索于女儿家名声不好，倘若他日能寻回女儿便罢，若被有心人知晓故意送了个假的回来反而要闹得家中鸡犬不宁。倒不如对外称孩子已找回，只因体弱须得养在老宅，待日后寻回悉心教导也全了一家人的缘分。”
江桐诉说过往这段悲痛经历，眼底后悔悲惜情绪翻涌，落在江萱身上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阿萱，娘一直很疼你，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我知道。”
江萱身若飘萍，对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她最能感同身受。
“你方才听了多少。”
许是江萱晃了眼，在江大爷背身的一刹那，她似乎瞧见江大爷晶莹的眼角以及瞬间抬手抹去痕迹。
“从并州到岳阳我都听了。”
江萱如实相告，原以为江桐会因此不满，谁料他只是淡然地从面前书架上取下棋盘，示意江萱跟上自己。
“会下棋吗？”江大爷问。
江萱摇摇头，面上难得歉然。
“不要紧，阿兄教你。”
窗外风渐息，江大爷将棋盘安置于榻上小桌，示意江萱与自己相对而坐。江大爷手执黑子，令江萱白子先行。
桌前纵横十九道，江萱落棋右下角星位，她是真的不会下棋。
江桐却并未把她当初学者对待，杀伐果决毫不留情。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棋盘上白子所剩无几，江萱败局已定。
“再来。”输得这样轻快，江萱虽不会下棋却也实在不服。
江大爷笑着看她不服输的模样，又觉回到少年时分。
又过了一炷香，江萱再度输局。同上回面对的凌厉棋风不同，这把江萱所面对的却是难缠二字，想要费力挣脱始终不得。
“最后一盘。”
江萱不甘心，央求江大爷再来一盘。只是以她如今的棋技，面对江桐这样的棋艺高手再来几盘都是输。
这把无须走到最后，江萱细观场面便知几步下来必败，随手将白子丢进面前竹篓，气馁道：“不来了，反正也是个输。”
“你素来稳重，甚少有这样浮躁的情绪。”江大爷摸索指尖黑子，笑意难得真心。
“苦苦挣扎又有什么用，不还是要输吗？”江萱深知自己于棋艺之道无甚天赋，实在不想再自取其辱。
江大爷无奈地摇摇头，又从江萱面前棋篓取出一枚放至棋面，竟见黑白局势陡然逆转。
“你看，这不就赢了吗？”江大爷从容言道，不管此幕落在江萱眼中有多惊诧。
“再来一把吧？”不容江萱拒绝，江大爷已然收拾起棋局。
颗颗棋子落入竹篓，碰撞间刺激着江萱心中积藏已久的疑问。
“阿兄，我有话想问你。”
“你说。”
“父亲明令此时不可随意站队，为何你……”
“亲近齐王？”
江大爷似笑非笑地抬眸朝江萱看去一眼，黑子悉数在掌，一松手丁零当啷地落进竹篓。
“走得近就代表亲近吗？”
面对江桐回答江萱无法反驳，尽管宫中流传江家与齐王更加亲近的言论，可是若要说江家完全为齐王笼络，却没有直接证据。
“爹此生为人低调，甚少与人争锋。自永平三年复起，爹遍历州县十年，于永平十三年拜为鸿胪寺卿，今岁方入六部。阿萱，你可知江家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吗？”
江桐眼底迸射出一道寒光，刺破桌面残局。
“京中三省六部三百余人，江家门生故吏不过一成，大多为低阶官员。地方势力连年减弱，只剩二州十七县听从江家调令。如今的江家头顶文人魁首之名，真真正正的权柄却并不把握在手中，甚至连陆家都不如。若我再不筹谋，此生可见江家落寞。”
江桐轻捻手中棋子，云淡风轻之下是令江萱骇然的野望。
“你以为爹是真的不站队吗？你以为他真的不心动这从龙之功？”江桐勾勾唇，朝江萱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帝王既能集权亦会放权，若能再回江家巅峰之势，与稚犬同谋也未尝不可。”
面对江桐突如其来的坦然相对，江萱一阵胆寒。她鼓起勇气质问：“哪怕是你亲妹妹，你也会把她当作利用的棋子吗？”
江桐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似在嘲笑江萱的天真无知。
“世家子女各有各的使命，阿萱，你也不例外。”
天全然阴沉下来，屋内烛光抱团抵抗侵入的阴暗。一道雷电闪烁，照应江桐漠然冰冷的眼底。
轰隆一声巨响。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