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今年桂花开得晚,八月上才结一两枝蕊,只是那桂花悠绵的香气早早浸润太虚境,勾勒一场黄粱梦。
“江姑娘,江姑娘……”
江萱不知沉湎睡梦几何,再度醒来却见岁荷焦躁不已的面容,适才温暖梦境刹时消散殆尽。
“岁荷姑姑,出什么事了吗?”
江萱眼中迷蒙尚未散尽,岁荷一剂言语立时冲散江萱眉间残留倦意:“今日江家二少夫人进宫拜见皇后娘娘,说是江夫人忽染急症,想请你回去见您一面。”
“母亲怎么了?”江萱难掩慌乱,立时从躺椅上手足无措站起,匆匆询问岁荷。
岁荷摇摇头:“奴婢也不晓得,只是见二夫人形容憔悴,像是哭过一场的模样。”
“姑姑,我……”
江萱眼眶瞬间一片晕红,从来待人有礼的人兀的拽住岁荷的衣袖,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无须江萱多言,岁荷反握住江萱的手出言安抚:“您放心,皇后娘娘体恤命奴婢送您出宫,又遣太医过府医治,应当是不会有大碍的。”
皇后的懿旨令江萱安定不少。她紧紧握住岁荷的手,踉跄后退几步,回想起近日异样。
自她入宫母女不得时常相见,起初江夫人常借请安之由出入淑景殿探望,然江萱兼顾藏书阁差事,五次里有四次未曾相见。
且当今圣上后宫不曾有江氏女,江夫人频频出入后宫与皇后往来难免落人话柄,加之薛淑妃与豫王等人拉拢江家不成,正虎视眈眈寻江家错处。
为避弹劾,江夫人入宫频次骤减。然江夫人挂念江萱,时常托人送衣物银两给江萱,生怕江萱在宫中生活不好,受人欺凌。
江萱亦常常托人转告江夫人不必费时费心送东西进来,自己生活无虞不必太过挂念。
虽然江萱回回这样说,但江夫人却照旧托人送东西进来。江萱每每看到江夫人送来的东西无奈之余心底却是格外温暖。
秦王婚宴自己着了风寒恳请皇后不要告诉江夫人,但这风声依旧落入江夫人耳中。
江夫人以太后身体欠佳进献药材的借口托人送来党参黄芪等补气之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责怪江萱生病却不告知家里人的信件。
江萱犹记得当时收到此信的感触,心虚却又无比踏实,好似她又有了一个家。
只是这月,江夫人不曾托人送东西信件进宫,甚至前几日她被韩八推入太液池都未闻江夫人入宫的消息。
原先她以为家中事忙不曾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是江夫人生病数日才未曾遣人进宫。若是她早点发现,早点恳请皇后娘娘恩典,或许她也便能早点出宫侍疾了吧。
江萱眼底黯然渐浓,岁荷往天边看了一眼旋即小声催促道:“姑娘,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理且快些吧。趁着如今时辰尚早奴婢送您出宫,否则待宫门下钥易生波折。”
“哎,我听姑姑的。”
江萱一抹眼角,转身便唤阿芷一道同自己收拾起要带出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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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要理,江萱入宫本就是为了编纂一事,出宫年岁全凭皇帝皇后旨意。
藏书阁中不乏皇室从民间礼聘入宫的女子,年岁过二十的大有人在。江萱在藏书阁编纂这样久,难免与她们有几分交际。
依她们所言,留于宫中编纂著书远比许配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要好,前程指望全依托于他人。
江萱闻之心有触动,以她江氏女的身份无法自主婚姻,好在她与江老夫人说定待事成之后召她归家,于京郊佛堂道观清修终日,这也让她宽慰些许。
出宫路上,江萱一路无话。自她入宫已三月有余,此番出宫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马车外,市井百姓喧闹声嘈杂,江萱微微揭开一角,露出人间百态。
霞光散进街头巷尾,江萱放下手任车帘垂落,愁情萦绕眉间:“姑姑,还有多久才到。”
“快了快了,姑娘不要急。”
江萱双手置于膝上频繁相叠,眼神不住往前头探去,似要透过帷帘望归家路还有多远。
大约过一炷香时间,马车速度渐减趋于停步。未及马车停稳,江萱掀开帷帘兀自而下,全不顾背后岁荷声声担忧呼唤。
“嬷嬷,母亲怎么样了?”
庄嬷嬷听闻江萱归家的消息一早便在门口等候,江萱脚步未有停留忙问起她江夫人病况。
“夫人已病了半月,起初是咳嗽难眠没有食欲,近两日竟起高烧夜夜唤姑娘的名字。”
庄嬷嬷神色悲伤地如实相告,江萱闻之不由颦蹙:“怎么不早派人来告知我呢?”
“夫人清醒时说姑娘入宫事忙,左不过是小病将养两日便好,叫我等不要打扰姑娘。”
庄嬷嬷说得情真意切江萱不疑有他,过了前厅马不停蹄地往正院走去。
“嬷嬷既在门口等我,那如今母亲塌前是谁在侍奉?”
“是两位少夫人。”
“我去看看。”
江萱步履匆匆,发髻散乱都不自知。庄嬷嬷搭住江萱的手臂,满是心疼地望向她渐渐张开的眉眼:“姑娘在宫中数月必是劳累了,不妨先歇息片刻再去看夫人吧!”
面对庄嬷嬷的劝说阻拦江萱停下脚步,目光锁在庄嬷嬷又苍老些许面容上,担忧惶恐皆无法形容她此时心情。
“嬷嬷,母亲的病很严重吗?”江萱反问道。
面对庄嬷嬷的劝说阻拦江萱停下脚步,目光锁在庄嬷嬷又苍老些许面容上,担忧惶恐皆无法形容她此时心情。
天色渐暗,暗夜渐渐浓厚。江家内院的路江萱无比熟悉,无须垂灯引路便知方向。
行至琪华堂,不过初秋院内便有落叶坠地。
江萱匆匆推开屋门,门内苦涩药味充斥鼻尖。来不及细闻,江萱感到背后一阵凉风吹过,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身将房门紧闭,确认不再有寒风侵入方转过身。
“母亲……”
琪华堂重质朴,不同于月华居的精致玲珑,琪华堂多以木雕青瓷装饰。
江萱朝卧房探去目光,塌前侍奉三五人皆是熟悉身影。
裴氏跪于地,熟练地将汗巾从一旁金盆中捞出绞干,替榻上人擦去额间细汗。陈氏伫立一旁适时搭手,听得身后屋门开合不经意望来。
陈氏面上喜色难掩正欲开口问候,乍又想到了什么遂俯身与裴氏相触,二人一道往江萱看去。
见到江萱的那一刹那,裴氏瞬间红了眼眶,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立起,示意江萱上前。
从房门到卧榻不过十来步,江萱却感觉自己走得无比艰难。
于床榻前跪下,江萱看着床榻上那张憔悴得好似老了好几岁的蜡黄面容,泪水不自觉滚落。
“母亲,我回来了。”江夫人的手处于被褥之外,江萱小心翼翼地握住,哽咽着向榻上人诉说自己归来的讯息。
江萱十五了,早不是仗着父母宠爱不通人事的年纪。遥记去岁初入京城,江夫人妥善安置住处引荐各家女眷。
常有人问起为何从前不怎么见过江萱,江夫人都会率先开口替她解释,出入京城时的那些流言蜚语也全因江夫人对她的细心呵护渐渐烟消云散。
起初江萱也以为江夫人待她这般好全因江老夫人的缘故,可夜半睡意朦胧时分床畔为她亲手掖被打扇的心意,病时衣不解带照料的身影都在告诉江萱,这并非是受人之托该做的。
江萱试探过、怀疑过,可江夫人每回看向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朵美丽的花,骄傲又充满爱意。
谁也无法拒绝母亲日复一日慈爱纵容的眼神,尤其是对于江萱来说,那时得到过又失去了的东西。
渐渐的,她们也有了几分真切的母女情谊。
天已黑透了,床头素纱灯笼换过一回灯芯,明亮得足以照亮江萱眼前的这一小片天空。
江萱从裴氏手上接过照顾江夫人的差事,绞干不知道落水多少回的锦帕,一遍又一遍熟练地替江夫人额上脖颈细密不断的汗水
娘,我长高了也长胖了,她们都说我和你很像。
娘,在宫中的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娘,楼姑娘托我做件事,我不知道答应她对不对,可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你。
娘,母亲,我想你了。
思绪飘了很远,江萱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滴落,落在江夫人肌肤泛黄的手背。
“妹妹,你方归家难免疲累且去歇息吧,这儿有我和你二嫂照顾就好了。”
裴氏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心疼,上前一步扶住江萱纤弱的肩膀。江萱抹去泪水,牵扯一个勉强的微笑回应。
“多谢嫂嫂,可我想再多陪母亲一会儿。”
“苏姑姑带了宫中的御医来,想必对娘的病症有所助益。”
江萱沉湎心绪未曾注意到屋内进人,江大爷见她悲伤不能自抑,拒绝的话语亦是柔和。
江萱顺着江大爷的话朝堂中央望去,却见岁荷与一白头花须老翁远远并立。理智回笼,江萱点点头起身:“那就有劳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