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书阁内不算亮堂,尤其是内间更是比近门那几排要黯然些。乍见人影江萱须臾失神,待适应内间光线后方打量起眼前人来。
眼前人肌肤胜雪眉目娇妩,瞧着同自己差不多,然她今日所梳发髻却表示出这女子已然嫁为人妇。
轻巧的灵虚髻用三俩支镶玉镶宝石的金簪固定,硬生生将少女的年龄增了三两岁;然鬓间又以几朵米白粉白珠花点缀,将那份与少女实际年龄冲突的违和感中和几分。
菡萏色衣裙衬托她身姿窈窕,腰间豆蔻色飘带上缠绕几朵结香花;几枚青玉环佩被天青色丝绦系于腰带自然垂落,随那女子循声转动的身体而轻微摆动,碰擦间时的声响极为清脆。
如同江萱打量她一般,少女不动声色地观察江萱,施施然上前几步:“你是这儿侍奉的宫人?”
少女声音娇俏,面上尽力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容,眼底却满是化不开的浓墨心绪。
当今圣上登基十数年,后宫宠幸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除四妃六嫔外,余下婕妤美人采女少说也有十数人。
江萱观此女衣料首饰纹样多为宫中御制样式,猜想是哪位低位嫔妃自己未曾见过,遂欠身行礼道:
“妾江萱见过贵人,不知贵人是……”
“家父靖远伯。”
美人骄矜一笑,高傲之色顿时跃然于面孔之上。然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江萱仿若瞧见这份高傲面孔下闪过一丝异样,转瞬被眼底墨色侵蚀顿时无踪。
“见过卫美人。”
江萱再度屈膝见礼,一心想着楼玉兰嘱托之事,碍于卫美人在前不好轻易下手,便想着将其支开。
“此地鲜少人至,美人怎么会来此处?”
卫美人眉尾轻挑,目光直直与江萱对上,神情略有不耐而眼神却满是兴味地看向江萱:“为何来不得?”
卫美人眉目艳丽,虽未完全张开却格外有一股风流妩媚之色,双目微嗔时一如春日桃花俏丽无双。
江萱不敢直视卫美人双眸,垂首淡淡:“此处藏书年久,气味恐不大好闻,美人身体娇弱还是……”
话未毕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嗤,进而嗅得一阵脂粉香味,江萱下意识蹙眉又听见卫美人似不屑又似嘲弄言道:
“说来我家也是将门,征战沙场时什么场景没见过,还怕这些吗?”
江萱一楞,靖远伯卫家三代从军,既夺爵抄家时卫家唯剩一幼子于世,其余男丁悉数殁于边疆漫天黄沙当中,否则也不至于封诰诸女眷了。
“是妾失言。”江萱未曾想到这层,如今再想方觉不妥忙与卫美人躬身致歉。
卫美人无意与江萱为难,摊手示意江萱起身:“不知者无罪,你且起来吧。”
柔荑伸至江萱面前引得她微微一诧,本该是肤如凝脂形若水葱的手上遍布些许细碎裂痕。
江萱来不及细看,那手适时抽回,在江萱脑海中留下一道浅浅刻痕。
“听说江姑娘聪慧过人才得皇后看重礼迎入宫,正巧我读此书恰有几处不懂的地方,不知江姑娘能否帮我解惑呢?”
腰间青玉环佩铃铛作响,不及江萱出言回绝,便闻一阵香风袭来,卫美人翩然行至江萱身前。
江萱下意识后退,然卫美人不知何时挽住她的臂膀令她轻易退后不得。
江萱抬眸对上卫美人视线,而卫美人恍若不觉笑脸相迎,一副江萱今日不教便誓不罢休的模样。
“美人谬赞。”
江萱从未见过此等痴缠手段只好点头应和,卫美人见江萱这般识趣旋即扬起一抹与她本来岁数极不相符的满意笑容。
卫美人抽回挽住江萱的手臂,将翻至一半的书籍摊于江萱面前,少女口吻满是奇异:
“此书甚怪,所有的字皆是不全,或缺部首或少笔画,句读亦不通,江姑娘帮我看看这几句话究竟是何意?”
顺着卫美人细长手指看去,那边角微微泛黄的书页所写字迹果如其所述,其中还有一二古怪符号未曾见过;再观字序连贯,有几字与当世文字形似,然结合上下语义其意却与当下文字不同,实在怪矣!
江萱接过卫美人手中书本,再细细观摩,总觉提笔收尾处有些熟悉又不知在哪见过,心底更添疑惑。
“此书我亦未曾见过,美人是从哪里取来的?”
卫美人娇美一笑,眼神往身后书架一挑,道:“喏,就是从这儿。”
江萱退后半步往那雕刻次序的木牌瞟上一眼,瞳孔乍缩;又见卫美人所视层级恰为此列书架的第三层,心下更是震惊不已,面上却要时刻保持镇静不叫卫美人看出端倪。
“此屋所藏书本大多是无法按类归置,美人偶尔寻到一本看不懂的书也不足为奇。”
江萱神态自若,详状无意一瞟封面正题,只见上头“迷魂录”三字正是楼玉兰所求书册名称。然如今既被卫美人翻到,江萱为取此书只得遮掩。
“天下书籍无数,妾也并非全都看过,让美人失望了。”
“是吗?”
卫美人轻声一叹颇为惋惜,移步从江萱手中抽回书本再度翻动两页又将其塞回书架上,心思却早已落在江萱身上。
“听闻江姑娘如今所编的那册书有关女德闺训,可真?”
卫美人的声音甜到发腻,面庞上涂抹的细腻珍珠粉将她原本俏丽姣妍的容貌模糊得不成样子,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是让人难以捉摸其真心假意。
恍惚间江萱忽然想到顺昌乡君冰冷面孔,卫美人同她明明是姐妹于相貌上却不尽相似。
“是。”江萱回道。
“我最烦学这些什么女子当以夫为天的规矩,不过男人怕女人强于自己,担忧手中权力被人分散,从而打压女人的手段罢了。江姑娘,你说是不是?”
卫美人随意一拢袖口,全然不知自己所述的话有多惊世骇俗,末了斜睨江萱一眼意图得到她的赞同。
江萱连忙垂首,恭劝道:“美人慎言!”
然她心惊胆颤之余,却又不得不赞叹卫美人看待当世男女之别的独特眼光与角度。
“美人,美人,您在哪呀!”
远处宫人寻找动静渐进,卫美人见江萱不肯正面回答莞尔淡淡一笑,悠然向前两步对上江萱清冷双眸:
“江姑娘出身庐州江氏自然比我更懂得家族荣辱。听闻江氏女非礼聘不入宫,此计虽使江氏女免于白头宫女的遭遇,却也使江氏处于后宫无人的困境。君心难测,江氏难道就不想知道咱们的这位君王夜深人静时分究竟在想些什么吗?”
卫美人字字珠玑似为江氏处处着想,然她眼底炽热反令江萱更加明白她今日无辜来此的目的,心底亦越发冷静。
“这世间男人有男人的道路,女子亦有女子的方法,并非只此一条路可以走。”
“呵。”卫美人轻蔑至极,眼神陷入无比悲凉之境,“你又有什么办法?都是命罢了。”
毫不相干的两句话语出自卫美人口,江萱一时没有想明白,忽闻门外脚步声渐近,宫人欣喜的声音更是阻止她的思考。
“美人,您在这儿呢!”宫人好似找卫美人许久,匆忙上前禀报道,“陛下午睡方醒召您前去侍奉笔墨,您可快些吧!”
“知道了。”卫美人神色淡淡,好似什么恩宠于她而言不过是砾石,无足轻重罢了。
然当她对上江萱却又换上另一幅面孔,仿若经过方才短短时间相处已然成为这宫中最要好的姐妹。
“江姑娘博学,下回再来向你讨教。”卫美人甜甜一笑,与江萱告别,转身遂带着宫人离去。
江萱听出卫美人言中所含纠缠之意颇感无奈,暗道以后怕是没有什么安生日子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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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录虽文字怪异却是极为轻薄的一本,塞进袖口亦让人察觉不出。江萱将书册同其他誊录文章一并搬至桌前,待将今日差事完毕,才借还书的档口将书册塞进袖口离去。
只是经卫美人中午一遭,江萱脑海中一直徘徊其话语,尤其是那句“所谓女德闺训大多是男人打压女人的工具”萦绕其间不去。
只一个恍惚拐错宫门,竟朝太液池方向走去,待她回神已沿边行过大半。
江萱自入宫起甚少出入其余嫔妃寝殿,一是为避嫌,免得陛下疑心江家送女入宫是为结交后妃;二来她入宫是为差事,不欲徒增是非。
是故宫中道路除却藏书阁与淑景殿这条外皆不大熟悉,甚至连太液池也仅陪皇后行走过两回更是陌生。
江萱如今身处太液池边第一想法便是原路返回,然太液池边遍栽名花灵植以供贵人观赏,是故道路交错纵横难辨。
她择路行走片刻越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能望着身侧不变太液池景观紧锁眉头,神色难明。
所幸太液池边有一条主道,江萱虽分不清东南西北却也知道沿主路行走必然能走得通。
大约行走半炷香,江萱耳闻前面有些许交谈声,循声看去不远处假山上有一八角凉亭,亭下三五人等或坐或站各抒己见。
假山下一圈侍卫驻守不许人靠近,江萱仅远观一眼便知道亭中人必有陛下,旋即调转方向往另一端走去。
奈何今朝就是这般不走运,方行百步却与另一伙人正面相遇,恰是与江萱不对付已久的四公主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