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盖碗间清脆的碰撞声打断周宣容与李谧之间的吵闹,二人回头循声朝江萱看去。
江萱将那青瓷茶具随意放下,抿唇浅笑揶揄道:“原来你俩小时候闯出过这许多祸事呀,待你们儿孙满堂时我可要拿出来好好说上一说!”
“你你你!”
江萱这话说得无心,可周宣容近日被婚事所获,听见江萱这样说以为她是同李谧一样打趣自己将要出嫁,率先涨红了脸瞪着江萱,半天说不出下句。
李谧从来都是个脸皮厚的,又从桌上果盘里取了枚梨子咀嚼起来,待那汁水丰盈的果肉下了肚,才漫不经心地道:
“这有什么?不就是打碎几只进贡的宝瓶吗?难不成真到了那个岁数,子孙还敢嘲笑你不成?”
见二人不再争吵,江萱放下心,将那碟子五福糕亲自放至周宣容面前,又为她倒了一盏新茶,安抚道:
“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又不会真叫你老来失了面子,你可别怪我了罢?”
二人既有交情,江萱又放低姿态宽慰,饶是周宣容性子再高傲却也不是个恃强凌弱的性子,结果江萱手中盏浅饮一口,然心情却仍未转圜。
“这是怎么了?”江萱察觉她今番心态,边询问边朝李谧那投去一眼,试图从她那得到答案。
周宣容情绪怏怏,趴在桌上神色落寞。
李谧将那梨子悉数啃完,又擦了擦手轻叹一声,神色与适才争吵的模样截然不同,投向周宣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怜悯与无奈:
“王妃近日常出入各家宴会,顺带着把她也带了去,说是拜访许久未见的老友,实则是相看各家的儿郎。”
“我如今年岁还小,阿娘那么急做什么?又不是嫁不出。”
想到这些时日被浔阳王妃带着出入各家的宴席,周宣容心生厌烦之余不由委屈几分,嘟囔着嘴如是说道。
“天天拉着我一道同那些国夫人郡夫人逛园子,又让我见什么张公子吴公子,见得我头都大了,只恨不能窝在家里清净!要知道我以前可是最喜欢逛园子的!”
先前周宣容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如今在李谧与江萱这儿可算是道出,可是这心里仍是不痛快。
“依我看你不如去说要侍奉三清真人,你看王妃会不会来烦你!”李谧嘿嘿一笑,出了一馊主意。
可倘若周宣容真照她说的做,明儿喜娘便会登门,后日花轿就能入浔阳王府。
周宣容翻了白眼,又在李谧腰上拧了一把,情绪微有发泄。
在坐三人当中,李谧比其余二人略长一年半载。按大周律令,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听婚嫁。世家大族中以李谧的年纪,身上未有婚事实属罕见。
不过以李谧幼时经历以及华阳长公主的冷落门庭,李谧对婚姻的淡漠态度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周宣容与李谧究竟不同……
江萱垂眸,于周宣容此事上她不好随意发话,尤其是浔阳王妃对她颇多误会。若自己随意评判周宣容婚事或纵容周宣容不愿成亲的心思,落到浔阳王妃耳朵里恐又惹王妃不快。
江萱眼波往周宣容身后的两个丫鬟身上一转,心下已然有了主意:“世家贵公子难得,浔阳王膝下唯有你一女,许是王妃想趁着如今一家在京,提前把你婚事敲定,省得你日后再随父远上边疆,再受风沙之苦吧?”
“赵姑姑也这么说,可是……我就是不想许人。”周宣容兴致依旧不高,她自是瞧不上那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可若真要问她究竟为何不想许人,她也是答不上来的。
“什么柳十三郎,杨七郎,王家郎君陈家郎君,我悉数没一个看上眼的。爹爹也说,这些世家规矩大,若我嫁进去难保不会受到磋磨。”
“京城什么都好,又什么都不好。这里的马场又小又挤,随便拉几弓便能射出场外,当真没意思极了。”
周宣容攥着手绢,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眼底透着数不尽的烦躁。
江萱自然知晓她这话是一时的牢骚,可见周宣容心绪难解她也不忍,只想着与她多说些话排解心绪,脑中却跳出另一个念头。
“民间无男嗣承袭家业的人家往往有另一种选择……”江萱神秘一下,故意不往下说,惹得周宣容朝她好奇看去。
“什么?”
“我知道,入赘嘛!”李谧混迹市井,这些事也见得多,是以当她听到江萱的问题率先反应过来。
“浔阳王府就你这么一根独苗,王爷王妃担忧这许多,倒不如招个赘婿放在眼皮子底下也能安心不少。”
李谧越想越觉得此事越妙,拉住周宣容的手不由畅想:“若我是个男儿,得此美眷又兼荣华富贵,可不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去你的!”周宣容轻拍李谧手背,轻喝一声,心底却对江萱所提赘婿之事不由上心,眉间愁云亦渐渐散去。
江萱见她愁绪渐消,猜她应是将此事记进心里,内心却又另一番想法。
周宣容的婚事关乎浔阳王兵权,倘若她寻高门世家子弟为夫婿,他日浔阳王故去后郡主仪宾便可以浔阳王女婿之名接过兵权。
皇帝想要收回北方兵权久矣,势必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然若浔阳王爱女心切非要把周宣容嫁入世族,皇帝碍于兵权与兄弟之情难保不会同意。
可这样一来浔阳王府便失去圣心,日后浔阳王一朝病故,周宣容已成世族媳的同时失去父亲以及皇帝的庇护,即便浔阳王妃出身扶风冯氏,然山高路远鞭长莫及,一时也无法帮衬。
再者仪宾那时兵权在手,一个失势的郡主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只消以周宣容念父悲痛为由使其病故,再做几首悼念亡妻的诗词歌赋以搏世人称赞,过些年续娶贵女照样是家风井然好门第。
江萱脑海中闪过各地县志中所载各样悼妻夫婿,爱敬亡妻痴情远传千里,可真真正正做到终身不再另娶的不过寥寥。
她双眸一沉,眼底化不开的幽深。庐州地界世家豪族不止江氏一门,且世事变幻宛如翻云覆雨,今朝朱门子明日阶下囚的例子比比皆是。
她在庐州时见到的那些因家族失势而悄无声息失去性命的女子不再少数,即便是江家旁支中停妻再娶的亦屡见不鲜,叫江萱如何不能对世家凉薄情谊寒心。
江萱抬眸落在因心事纾解而神情明快的周宣容身上,心底暖意阵阵升起,旋即被随之而来的恐慌和对周宣容未来命运的担忧覆盖。
是故为长远计,周宣容未来夫婿家世不必太高,这样周宣容虽失兵权却能得陛下庇护也能一世平安。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周宣容如葱段般纤长白嫩的手指在江萱面前晃动片刻,才换得江萱回神及一浅浅笑容。
“我在想楼姑娘近日如何?上回分别匆忙,还不曾问她日后去向?”
“你且放心,我帮楼姑娘寻了一处新的宅院,四周居民也都是官宦人家,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了她去。”
李谧做事手脚倒快,一早便为楼玉兰寻好住处,顺带免除之后有人寻衅滋事的麻烦。
“那些孩子怎么办?”
楼玉兰一个人带着孩子们居住,虽有嬷嬷在旁帮衬,可这吃穿嚼用样样需要钱。楼玉兰的日子本就不富裕,如今又赁了新屋子手头上想必更加紧张。
江萱想到那些个失去双亲的女孩子们,心底难免担忧,遂想着出些银钱好帮她度过这段困难日子。
“京中米珠薪桂,那几个孩子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楼姑娘新租了宅院,手上银钱想是不够用,我这儿有些散碎银子你帮我先给她,倘若还是不够你帮我先垫付一些,待我出宫便还你。”
入宫时江夫人明里暗里又贴给她不少银钱,江萱都好好收着不曾动过。且她入宫以来一直有俸禄,手上零碎的银钱也不少,她都统统找出堆积桌面。
李谧与周宣容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何江萱要对楼玉兰如此在意。
“你不过与她相见不过几面,为何要这般帮她?”
周宣容满眼困惑,她与楼玉兰不过一面之缘,那日茶楼相救只是看不惯李谙欺凌弱小才挺身相救,并无深交之意。
江萱似是被周宣容问住,斟酌片刻后也只能道出一模棱两可的答案:“许是……一见如故吧?”
周宣容瞪圆了眼,显然江萱这样的答案无法说服她。
然李谧却瞬时明白江萱感受,一把制止周宣容想要继续追问的想法,扫了一眼桌上堆积的银钱,淡淡道:“这银子你先收回去吧!楼姑娘那儿我会照看得很好。”
“且她也不是个事事须要别人帮衬的女子。”
李谧回想起那日江萱递来消息时她连忙出门前往楼玉兰的宅院,下车时却见楼玉兰清扫满地狼藉神情不可谓不淡然,语气中不由增加几分倾佩。
“如今她院落周边所居大多是低阶官员的女眷,她们见楼玉兰举止娴雅有度又通文墨,时常请她过府教育女儿,已然成一介女师矣。”
江萱一愣,楼玉兰如此做法出乎她意料,可转念一想又觉以楼玉兰聪慧,为周遭女眷教育女儿以赚束脩补贴家用不失为一绝佳的法子。
周宣容左看看右看看,只见自己两位好友都对那楼玉兰颇有赞赏之意,心里对楼玉兰此人生出不少好奇,结交之心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