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皇后守信,未将江萱生病之事告知江夫人。
江萱虽有揣测自己生病之时无意所唤的那声“娘亲”被皇后听到,与皇后交谈时也有意提及病中呓语,然皇后笑而回避表示自己并未听到什么失礼之语,江萱也只好作罢。
因自己伤寒高烧,岁荷便代江萱去裴尚仪那告假几日,待江萱身体好转了再去。
江萱自己本因编书一事奉旨入宫,如今自己生病告假几日,唯恐拖慢编书进程。待自觉身体好转,江萱便拜见皇后恳请她许自己早日归藏书阁,继续编纂一事。
皇后却不赞同江萱此意,皱眉反对道:“此番生病受凉乃是外因,心神损耗、休憩不佳才是你伤寒的真正原由。”
“太医令说了,你心绪难解、郁气难舒,即便是好了这回,郁气不舒这身体依旧是好不了。倒不如乘此机会好好调节,日后福寿绵长有的是时间修那什么书本。”
皇后目露怜爱言辞关怀,江萱无不动容;又闻皇后语中意,似并不将那编纂女书一事放在心上,眼熟亦随之一淡。
江萱不明皇后对编纂女书一事的看法,又见皇后于她笑颜相待道:
“宫中吃穿用度精细,你身子弱要格外注意。寻常的燕窝人参吾已命尚食局日日给你做来,六局二十四司那边吾也已经吩咐过,你且不用担心。”
二人坐得近,皇后握住江萱的手和善言道:“你尽管把淑景殿当作家里,万勿忧心。且你即便出了淑景殿的宫门,吾照样能护得住你,你放心。”
皇后待江萱从来深厚,然碍于君臣之别江萱虽偶尔敢与皇后说些俏皮言语,其余时刻却不敢真将皇后视为亲母,只能将那微薄的孺慕之情暗藏于心中。
且皇后今日此语可堪为誓,江萱内心不由感动,可她的理智却还是叫她撤回手,膝行后退一步叩首道:“萱儿不才,不敢受娘娘如此厚待。”
“你起来。”皇后站起身,扶起江萱单薄身形,似感叹又似哀伤,“吾命薄,不能得亲身子女承欢膝下,可吾一见到你就喜欢……”
说着,皇后抬起手,保养精细的手指抚过江萱细软的额发,像是在抚摸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若是清姐儿还在,也该和你这么大了。”
皇后笑着,眼底却没有笑意。她眼角的皱纹撕裂,连带着将皇后最隐秘的内心一道撕开,伤心的、怀念的,于此时一道迸发开,赤裸裸地展开在江萱面前。
江萱不懂,可她感觉得出来,皇后真正怀念的那个人绝不是她口中所说的“清姐儿”,而是她们在意的那个人。
“皇后娘娘待萱儿极好,萱儿愿意终身侍奉娘娘。”咽下哽咽的情绪,江萱对上皇后的双眼。
江萱此言乃是其真情实感,可皇后却不愿意江萱当真如此。她浅浅一笑,将方才释放出的情绪又重新收回心中。
皇后再度抬首,掌心覆盖江萱发顶,旋即又同她一道坐下,面容慈爱如旧:
“你且好好休息两日,太液池夜里风光不亚于白日,待你身子好全吾同你一道去逛逛,总比秦王府后院那汪小池塘好。”
江萱方舒缓些的心瞬间一紧,望向皇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
她那日分明是同乐安县主一道离席,岁荷应当是看见她俩一道离席,皇后如何会知晓她经过秦王府后院池边?
皇后没有说话,招手令人把江萱的衣物拿上来,正是江萱前日出门那套。
江萱微微皱眉,不解皇后用意。皇后只是将裙摆翻出,只见那原本飘逸自然的裙摆处依稀可见几点泥印子,不知是何时沾染上的。
“娘娘……”江萱声音微颤,紧紧攥住衣裙,眼底依旧沉着一层不解。
皇后拜拜手示意来人下去,凑近江萱面前轻声道:“秦王是陛下亲侄,身份尊贵暂不必说,可这层身份代表什么是人人都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吾不希望你身处险境,为你为江家徒增忧愁。”
皇后愁容渐起,眼底情绪透露出她的担忧。
江萱先是一怔,旋即明白皇后是误会她婚宴离席是因为秦王,心底不由无奈。且不论秦王年岁长她许多,但凭她自己的心意亦暂无姻缘打算,随即解释道:
“那日县主饮酒过甚,我才扶她到偏房小坐片刻。又因我觉得呆在房间内烦闷,遂出门随便走走,让娘娘误会了。”
皇后细观江萱面上表情,确认她对秦王并无心意旋即放心些许。
然皇后总觉心神惶惶,对上江萱茫然面孔只觉得自己多思,又叮嘱江萱近日不要胡思乱想,才放她归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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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既让江萱安居淑景殿调养身心,江萱亦不好拂皇后好意,只得将重归藏书阁的时间一拖再拖。
裴尚仪偶有微词,上呈宫务时也会同皇后说上一嘴。
皇后只道编书一事兹事体大,江萱身弱,若强行令她归藏书阁,他日再病亦是拖延进程,倒不如乘此遭好好调养,待身体健全康健了再归藏书阁亦不迟。
皇后此言一出便把江萱重归藏书阁的日期又往后拖延数日。
裴尚仪本想再劝几句,可她瞟见皇后身边的岁荷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再看皇后神态自若地轻吹手中茶叶,旋即明了什么调养身体都是借口,不让江萱劳累操心才是深意,遂将谏言咽回肚中再也不提。
往日也有世家贵女入宫奉差的先例,只是大部分贵女所谓的差事大抵是陪坐宫妃的清闲差事,不过是说出去好听,使得贵女于婚嫁市场上更添风光罢了。
然江萱却不是这样的人。她成日闲居淑景殿只觉得无趣,而皇后所藏书本大多是佛经道经,江萱除感叹皇后侍神勤谨外,那排书本却是连翻动的欲望都没有。
皇后似是察觉江萱心绪变化,道宫中与江萱同龄女子不多,唯四公主及其周遭伴读尔。
然四公主对江萱似有偏见,皇后与薛淑妃亦不是十分和睦,倘若让四公主与江萱同呆一室,以四公主的性格怕是立马要与江萱翻脸。
江萱心里暗道声无辜。四公主与周宣容不睦已久,而她与周宣容交好自然被四公主视为周宣容那派。
她身领纂书女官一职,平日往来宫道掖庭,尽可能与四公主避开,免得遭池鱼之殃。
其实依江萱来看,四公主与周宣容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二人甫见面就要掐个你死我活,甚至京中贵女亦有分庭抗礼之势,着实令江萱费解。
皇后没察觉江萱走神,抿唇一笑叹道:“女孩儿家还是要一道玩儿才好,可惜王家里挑不出与你岁数差不多的女孩儿,不然吾宣她们入宫,你们也好一道翻绳读书,总比你一个人呆着好。”
以江萱的身份,大多是与各世家主支女儿往来,偏偏王家家主的几个女儿皆已许人,膝下唯有一八岁幺女。
旁支倒是有几个女儿,只是若召她们入宫,于外人眼中怕是皇后有意让齐王纳王氏女以增齐王与王氏的联系,落入皇帝耳中又不知道要增添多少疑心。
江萱未曾想到这层,只是静静地听皇后说话。
“吾记得永嘉与静言同你关系甚好,你生病那几日曾多次询问近况,吵得吾头疼。”谈起周宣容,皇后面上隐有笑意,“正好你近日无事,吾已同王妃与华阳说过,她们午时过后便能进宫。”
江萱眼神不由一亮,自她入宫已经许久未周宣容与李谧二人,上回相见还是因楼玉兰之事,如今已过三月不知楼玉兰近日可好。
江萱眼神闪烁,江夫人对楼玉兰似乎很不待见,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江萱不许和楼玉兰往来。
可江萱觉得楼玉兰并非什么作奸犯科之人,昔日楼家倾覆她不过一幼女,如今一人孤身在京城收留教养孤女,可谓是至诚至善之人,何至于江夫人如此防备?
且楼玉兰言谈举止清正,可堪为君子,江萱甚至觉得楼玉兰表面克己复礼内心却别有一番乾坤。
江萱这样想着,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然尚未等她抓住,那丝想法便转瞬即逝湮灭于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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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周宣容与李谧果然及时入宫,二人先是拜见皇后,又手拉手一道去江萱如今的住处。
皇后仁善,因膝下无子对周宣容李谧等宗室女分外关照,是故周宣容和李谧对皇后亦是亲近,甚至李谧幼时曾短暂居住于淑景殿一段时间,对淑景殿一事一物格外熟悉。
李谧毫不客气地撩袍坐下,随意从桌上果盘中择了几颗葡萄吃,嘴里含糊不清道:“娘娘对你还真不错,我瞧那鼎白瓷莲花香炉像是娘娘陪嫁之物,娘奶给你竟也舍得给你用。”
李谧语中醋意几欲溢出,周宣容见她如此掩袖一笑,又拽住江萱衣袖状似二人说悄悄话,实在那幸灾乐祸的声音三人都听得见:
“你可别管她,她就是嫉妒!你是不知道,她幼时小住皇后宫中三月,曾把皇后最心爱的那株寒江红梅浇死,顺带砸碎不知道多少瓷器玉器,就连西域进宫的琉璃五方阁也未曾幸免。”
李谧脸色登时一黑,扯过帕子一抹沾染葡萄汁水的手指,冷哼一声回击道:
“你也不赖,娘娘库房里有多少珍宝布料都是你拿了去,偏偏娘娘还生不起气来,你来一回便送你一回。我看你让王妃也别准备嫁妆了,从你那小金库一拿,哪一件不是稀世珍品?”
李谧这话说得尖酸刻薄,周宣容立时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只说出句“你胡说”,着实没有什么威慑力。
李谧睨了她一眼,转过身不再理她。
周宣容想着扳回一城,将李谧从前在皇后宫中的窘事一一抖出,险些连几岁断奶的事都说出来。
李谧不甘示弱,把自己与周宣容初次相见时周宣容高傲模样绘声绘色描述给江萱听,顺带把周宣容头一次被人欺负哭得梨花带雨的事儿也讲给江萱听,唯恐揭短不够多。
江萱方坐下,见二人你一句我一嘴地相互攻歼,习惯了二人之间相处和谐的她一时没回过神,惟捧着一盏茶神色呆滞地看向前方,直到阿芷将一盘五福糕摆至她面前才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