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江萱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忆起上回酒后情绪失控苛责江祁,明知他不是故意还因王采薇之事迁怒于他,事后回想亦生悔意。
她原想再见面时与江祁解释清楚,结果又因入宫之事耽搁,如今一晃已过三月。而今日秦王婚宴,她本想与江大爷细究一二,不曾想又和江祁撞上,当真是凑巧。
江萱一时感慨万千,看着江祁长揖面前,如此歉意更是让她愧疚。
江祁见江萱长久不语,微微抬首打量江萱神情,只是江萱微妙心境旁人无法体会。
“江大人折煞我了,请起。”江萱欠身见礼,言语间的警惕褪去许多,态度愈发柔和。
江萱态度反转这样快更让江祁摸不着头脑,尤其是对上江萱清冷却不失柔和的双眼,江祁失神片刻,还是江萱清淡的声音将他拉离才不至于太过沉迷。
“上回与江大人相见存有诸多误会,我应当与江大人致歉才是。”
江萱双手一抬朝江祁方向深深一礼,江祁不敢受此礼,匆忙地上前几步虚扶住江萱:“江姑娘言重了……”
双臂下沉间江萱明显感觉到蜻蜓点水般的触碰,须臾间就收回了手,江萱不解地朝江祁看去。
月光如莹,江祁的耳垂明显泛红,瞬时察觉此举于礼不合。
然此时二人挨得只有半臂距离,江祁隐约能闻到江萱发上香气,原本预备后退的步伐立时停住,心脏快速跳动唯有他自己知道。
“说来还未恭贺江大人入仕之喜,在此贺过。”
江萱先是致歉后又贺喜的态度让江祁捉摸不透,然此时二人氛围属实微妙,江祁遂顺着她的话打趣道:“江萱这一贺迟了好久啊……”
此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江萱耳朵里总觉得语气奇怪,不过正事在前她也只当自己多想。其实江萱的感觉没错,江祁确有一番拈酸吃醋的心情。
对于江萱的恭贺江祁其实是欢喜的,只是隔了三个月才得她一句轻飘飘的祝贺实难让人心平气和,然江萱接下来的话瞬间湮灭他心中跌宕情绪。
“江大人是今岁春闱中得榜吧?如今授了什么官?”
江祁脸皮一抽,略感到些许难堪。
大周选官分科考与公荐,科考者须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得一二头筹,而公荐就不同。入朝为官,才学资历是一说,人际往来是另一说。
大周皇室遏制世族已久,却也知穷寇勿迫的道理。世家大族占据朝野已非一日,文景二帝提携诸多寒门子弟制衡之余,总要给世家留一条活路,否则困兽之斗难保不会有第二个五胡乱华的局面。
公荐便是大周皇室留给世家的另一活路。
随着科举制度沿用至今,其中亦有皇族助力,朝廷中对科举之置越发推崇,尤其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其仕途也比公荐出身的官员更加坦荡顺遂。
就连世家子弟也纷纷通过科举一法来证明自己世家的出身与不同凡夫的聪慧,也算是与大周皇室削弱世家之心殊途同归。
“我记得江大人上回说自己在户部当值?”江萱兀自发问,抬眸察觉江祁神色异样,“江大人,可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祁扯了扯嘴角,不能走科举之路始终是他的遗憾。
他知江萱此问无心,却也很想知道当江萱知道自己未曾走科举之路时是何心情。他深吸一口气,墨玉般的眼睛平静地落在江萱脸上。
“江姑娘,我未曾参与科考,是齐王殿下保荐我入户部为官。”
“啊?”
江萱小小惊叹一声,国子监江祁一番话语颇合她意,原以为他会走明法科,不曾想却是走齐王的路子。
想起齐王江萱心有不喜,眉头随之一紧。如此神态落在江祁眼中顿时令他心灰意冷:“江姑娘若是对在下走公荐之路心生鄙夷大可表示出来……”
“江大人,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江大人可惜……”江萱连忙出言解释,她不喜齐王轻挑,然她与江祁如此匆匆几面却也知晓他绝非什么浪荡公子。
且她知江祁出生寒微,于国子监时难免不会被其他出生世家的学子嘲笑。科举之路艰难,无前辈提携庇护难以出头,他走这样的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科举出身的官员虽才高却也未必比事事强于公荐出身的官员。先帝的赵相国、吴太尉安邦治国手腕丝毫不逊色于那些走科举的官员,死后太子扶灵、配享太庙,江大人不必为此自艾。”
先帝知人善用,权衡世家寒门勋贵之间权柄,治国期间别有一番盛世景象。赵相国三拜朝堂,治豪强灭贪吏却又能游走世家贵胄之间不伤分毫,逝后哀荣可谓国朝之最。
而吴太尉起初不过是军中最不起眼的养马小卒,然在禹岭一役中救先帝于箭雨之下,自此飞黄腾达先后擢为果毅都尉、上都护、大都督,扫荡羯胡王庭后拜为太尉。
此二人虽出身不显,入仕亦非走科举之路,然功绩显著得天下敬仰。若在坊间以入仕之途来评判二人功绩必得百姓嘲笑。
江祁于国子监中也有一二知己好友,听闻他走公荐之路直言可惜。然“可惜”二字并不能宽解他心中郁愤,甚至听多了之后生出几番厌烦。
江萱却以赵相国吴太尉经历相劝,江祁难免动容,只是这二人丰功伟绩今朝尚未有人超越。
“赵相国、吴太尉……江祁不敢与先人相比。”
江祁略一垂眸流露出些许敬仰向往神态,却见面前人影微偏,江萱稍一错步凭栏轻言:
“幼时家母曾言英雄不问出处。科举之人大多出自富贵之家,江大人出身虽不及他们却能比他们更能体会人间百态,江萱相信江大人他日定能如赵相国吴太尉般安邦治国、开疆拓土。”
今夜是轮弦月,江萱仰头往那枚弯月,想起多年前这样月夜下声声温柔的呼唤,她嘴角微扬却又瞬时消失,眼底幽幽波纹荡起很快又趋于平静。
“令堂见识匪浅,在下拜服。”
荷花池边些许凉风起,身后人无比真诚地回答。江萱轻抹被晚风吹得有些松散的鬓角,一回头却见江祁朝江萱遥遥一拜,不知是不是在敬佩那个……她。
江萱心有触动,面对江祁揖礼盈盈一拜谢过。
月光下池边静谧,二人恰逢起身迎面正巧撞上对方的眼眸。再一次,江萱看清江祁因饮酒而显红润的面庞,清浅一笑。
笑容并不明显,江萱很快收拢笑意。她上前半步,清冷的话语被这夜风一吹显得格外悠远:“不知为何,总觉得与江大人相识已久……”
“江姑娘乃是名门贵女,江祁不敢。”江祁慌忙退后半步,深怕自己的心思被江萱看出不敢抬头。
“我说笑的,江大人勿怪。”江萱微微一笑,她能察觉到江祁待她与旁人不同,索性撩开了话语言道,“其实我想请江大人帮我一个忙,不知江大人是否愿意?”
“江姑娘但说无妨。”江祁方尚在惊慌失措中,乍一听江萱的问题下意识答应,然话已出口再想反悔已然来不及。
江萱点点头,道:“今岁士子中有一位姓董的书生,江大人替我问问,对柏舟一诗他有何解?”
“这位董书生与江姑娘有仇怨?”江祁担忧自己方才答应太快惹江萱疑惑,连忙发问。
江萱神秘一笑,未将真实意图倾述,只道是自己在江家时曾受江家以为婶母照顾,恰好其侄今年参与科考,故打探下是否进举,以便写信告知婶母。
江萱再拜,言语竟有些哽咽:“婶母兄长早逝,唯余一儿。若能得消息以慰婶母,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江大人才好。”
面对江萱如此情真意切,江祁不疑其他忙应承下来。
江萱见江祁答应得如此爽快旋即眉开眼笑,江祁不敢直视江萱笑颜默默将头偏过去,而他的耳根已然蔓上一层红色。
“我父素来爱才,江大人才学上佳阿兄在家也提过几次。若江大人愿意,我也可给父兄书信一份,以报江大人祝我的情谊。”
此话是江萱真情实感,江祁这样的人才若能被江家收拢,既不与江家中庸之路背道而驰,又能探听五皇子那边的动向,一举两得。
然江祁听闻江萱话语却没有表现得多兴奋,反倒是神情郁郁难掩心虚:“我与江大人……”
“江主事?你如何在这?”
江祁话未言尽,此时一道突兀声音闯入二人话语,江萱脸色顿时一变慌忙背过身去不叫人瞧清面容。
“江舍人。”江祁语中亦含惊慌,然他入仕几月情绪不过是片刻地泄漏很快又镇定下来。
“杜长史正寻你,你快些去吧!”
“是。”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江萱立刻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只是被他发现自己和江祁闲话实在难堪。
闻听江祁脚步声渐远,江萱心生不妙,果然听得那声音又道:“孤身一人私会外男,若被其他人瞧见,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样严厉又怒其不争,江萱面上一哂,窈窈转过身去又换了另一张温婉面容:“阿兄来迟了,还不许小妹和别人说会儿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