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时近亥时,月升星起。
江萱早早洗漱完毕,斜倚床榻,手中捧着那只钿螺漆盒正寻思其中关窍。阿芷将殿中的火烛熄掉几盏,唯留下江萱床头那盏,又提起今日周宣容等人送来生辰贺礼。
“郡主与李姑娘今日本想来亲自道贺,可一早听闻皇后娘娘召见夫人入宫,便遣人把礼物送来,说是等阿姊得空了再来当面送上祝贺。”
“你们倒是瞒得严实,母亲要来也不提早告知我。今日我办事回来在皇后娘娘那儿见着母亲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
江萱斜睨了阿芷一眼,指尖轻叩盒底听得一道明显空腔声。
阿芷吐了吐舌头,往那小榻上一躺,遂及解释道:“皇后娘娘一早吩咐不让任何人告诉阿姊此事,若是我因此事被皇后娘娘逐出大庆宫,阿姊不心疼么?”
“哼,贫嘴!”
江萱轻哼一声,她自然是知道阿芷心中顾虑。且她也明白阿芷帮皇后隐瞒此事不过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心里也不再计较。
漆盒里面的珠钗一早便被她拿出,江萱侧耳摇晃漆盒,隐约听见漆盒中任由物品晃动的声音,心里越发断定这漆盒暗含关窍。
只是江大爷所赠漆盒重量与寻常的无异,想是里边的物件轻盈,这倒更让江萱好奇了。
阿芷轻抖被褥,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中略带几分踌躇不解,转头对江萱说起:“今日我清点贺礼时,除了郡主、李姑娘还有齐王妃外,豫王的韩孺人也遣人送来一匣珠宝,说是韩孺人的心意。”
江萱正摸索漆盒底边的手指一停,她粉唇轻抿迟迟不语,良久才开口说话:“她可有说些什么?”
江萱语气听着平静,可阿芷却知道江萱对这家人恨之入骨,即便面上伪装得再好,心底的恨却是怎样都消除不了的。
“也没说什么,就是请阿姊空时去豫王府坐坐。”
江萱默然。韩家从前对待种种,韩孺人未曾参与甚至对她多有照拂。然韩孺人身为韩氏女,不得不为家族前程献身,所思所虑皆考虑韩家。
韩孺人多番请求见面,无外乎想打探她的身份,顺带为韩家人求情。江萱不想牵连无辜的人,却也不愿轻易放过仇敌。
她沉吟片刻,转而同阿芷嘱咐道:“你明日去寻一趟柳三七,她出入宫禁比我方便。你请她去药铺寻些上好的补品送到豫王府中,再转告韩孺人孕中忌多虑多思,若我得空便上门拜访。”
闻听此语,阿芷忽然有些捉摸不透江萱的心意,然她对江萱过往细节不甚清楚,小心翼翼发问道:“这样……行吗?”
“你就照这样去办!”江萱心底烦躁,随手将漆盒往软垫上一掷。
阿芷远远见江萱神色不虞,忙应承下来,旋即麻溜地滑进被褥中倒头就睡。
耳畔均匀呼吸声响起,江萱斜倚床栏却还不想睡。床头那盏鱼尾铜灯还闪烁着萤萤烛光,昏黄光芒笼罩一片天地。
江萱看着铜灯中的烛芯越来越短,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在床榻上摸索起适才被自己丢掷一旁的漆盒。
那漆盒不算难找,江萱摸索了一阵又重新握在手中。然许是因为方才自己丢掷的力气太大,那漆盒的下盖不知何时弹开,一叠信纸在江萱拿起漆盒时缤纷落下。
江萱随意捡起一张,目光一字一句地在纸上划过,眼底晦涩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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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到江大爷是在秦王的婚宴上。
皇帝忌讳秦王,却又不欲让天下人诟病其轻视先太子遗孤,故秦王与杨姑娘的婚宴看着格外隆重。
因是陛下亲自指婚,太后一早便命人将御赐礼品送至秦王府,各宫嫔御揣摩上意纷纷遣人送去贺礼,皇后也不例外。
宫中侍从最爱跑这样的差事,一是有体面,二来也有赏钱可拿。江萱出身富贵,进宫又是为了编纂女经一事,本是不必跑这样的差事。
然皇后将她召至身前笑颜相待,眼底说不出的怜爱,又道江萱本该是爱热闹的年纪,想着她在宫中编纂属实清冷,便让她应承这差事,就当是出宫散心。
皇后好意江萱心领,然她属实不是个爱热闹的性格正打算出言回绝,可对上皇后慈爱目光,江萱拒绝的话一时说不出口,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皇后考虑周到,倒也没有让江萱一人出宫,又点了岁荷陪同,再唤上几个小宫女,捧了礼物便往秦王府邸去。
江萱同岁荷一道乘车往秦王府去时日光半落,待行至秦王府时只剩半片余晖笼罩。
秦王府前一地爆竹残片,好些个来蹭喜气的百姓人手一吊钱,正拨弄着掌心铜币嘴里一个劲儿夸秦王出手大方。
正门前管事模样的人指挥下人清扫前阶红纸,乍见岁荷立马舔笑着上前招呼。
“岁荷姑姑来了!快快快,里边儿请!”那人边说着边往岁荷身后宫女手上一盒盒礼物瞧。
“秦王今日成婚,皇后娘娘不便出宫,故遣我走一遭。喏,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的心意。”
岁荷是皇后身边的人,笑脸盈盈地道几句恭贺秦王大喜的话语。那管事也是个会来事的,忙引江萱等人往秦王府内走去,言语间更是殷勤。
“殿下正在院中与前来贺喜的大人们饮酒,若是姑姑不嫌弃不如等吃了席再走吧?”
“也好。”岁荷笑着接过话茬,迈过秦王府的大门往里边走去。
“今日来道喜的都有哪几家?”
“诸世家遣人送了礼,说是各家大人政事繁忙不便前来,几位小郎君尚在前院拼酒;安王宁王托病未来,几家王妃倒是聚在一块闲聊许久。哦,对了,浔阳王也来了,咱们殿下还敬了好几盏酒。其他公侯府都派了人,长公主与县主也正招待着呢。”
那管事的人说了许多,岁荷边听边点点头,又同他聊起今日迎亲的一概事项。
皇后的礼物自进门起就收下了,跟在身后的寻常宫女自是不能入席,江萱紧跟在岁荷身后,心里默默将秦王府与其他王爷府邸做了比较。
秦王府位居兴宁坊,东临通化门,西近大宁坊,甚至武安侯(聂侯)府邸都比秦王府要离皇城更近些,更别说其中内饰了。江萱曾拜访过齐王府与浔阳王府,从正门至前厅都要走上好一阵功夫。
如今不过方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江萱便可见远处灯火阑珊,丝竹管弦之乐更是从进门起便能听到清楚,可见陛下对秦王的敷衍与忌惮。
从来这铺地的石子要经多道遴选,须大小一致、圆润透亮的方能铺成那石子路。江萱眼尖,加之如今天不算太暗,江萱望向脚下走的这条路,只见好些个石子有缺损破角,绝非是能铺路的石子。
凡此细微处敷衍潦草不忍令人细看,江萱不禁怀疑起江老爷的推断,难道皇帝根本没有让秦王成为二王磨刀石的意思?
江萱正思索着,转眼间前厅便到了。
不算大的宅院中摆下近三十桌,其中大半皆是空座。江萱遥想王采薇与陈琰成亲时,光是女眷的桌数都远超如此,更别说论总数了。如此看来,秦王府更显得冷清无比。
因着人少,索性也未用屏风将男女隔开,看着也不算太寥落。
岁荷身有正五品宫正之职,又兼皇后身边得力干将,寻常官员命妇见了她都要见礼,即便是几位长公主郡主县主亦是不敢轻慢。
“岁荷。”
“长公主。”
秦王曾为聂侯世子,其亲身父母虽已逝世,可他自小长于昌平长公主膝下,即便如今认祖归宗昌平长公主待其仍为亲子。
而今秦王不得陛下看重,操办婚礼一事诸王及宗亲忌讳避忌,唯有长公主自请为秦王操持,才有今日大婚光景。
长公主一片慈心,哪怕什么圣心圣宠,也都被她抛掷脑后了。
昌平长公主对岁荷态度友好,江萱朝长公主盈盈一拜,长公主和善目光落于江萱身上,微笑颔首道:“江姑娘。”
江萱旋即起身,目光往面前这个面容保养姣好的女人瞟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江萱总觉得长公主看着比上回相见时憔悴许多,许是近日操持秦王婚事的缘故。
“岁荷姑姑。”
县主见有来人忙上前相迎,又见江萱身影遂朝她友好一笑,上前两步亲昵挽住她的臂膀,笑道:“阿萱,你也来了?”
“县主。”
江萱又朝她一拜,然县主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又不及她说话便牵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附在她耳边细声言道:
“今日宣容与静言都没来,江夫人和你二位嫂嫂只是将礼送到了。倒是你大哥,如今正和侯爷谈得畅快,怕是不方便照顾你。你且随我坐,她们也不敢轻慢你。”
乐安县主好意江萱不能不领,岁荷与长公主也未曾流露出半丝不快,二人反倒是坐下敬酒畅聊。江萱笑着谢过县主好意,又往女眷这边扫去一眼。
前来贺宴的官眷大半为边缘宗室妻妾、五六品官员女眷以及一些世家的旁支。江萱虽然平时与这些夫人打过照面,可江家与这些官眷不甚相熟,她也不好贸然坐下,遂只好坐在郡主身边,听她一一介绍这桌的亲眷。
“这是安王妃、宁王妃,那是安阳郡公夫人及其儿媳。还有这边,这是宁王叔长女兴庆郡主周舒宁……”
江萱见这满桌的皇室宗亲,遂一一拜见。这些王妃夫人知晓江萱身份,也不曾对她太过为难;且江萱的父亲叔父还有二位兄长如今愈发得皇上看重,对江萱更是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