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江萱闻声往高台上看去,却见四公主朝她微微一笑。江萱与四公主只见过两回,一回是出入京城时浔阳王府的春日宴,另一回是去岁秋日围猎。
她一时间捉摸不透四公主用意,又闻其生母蒋贤妃柔声轻斥:“明茵,不可无礼。杨姑娘与江姑娘都是大家闺秀,怎好同那乐伎一般于大庭广众之下献艺,岂非失了体面?”
蒋贤妃此语看似是为江杨两家姑娘说话,可语中把二人同乐伎作比较,亦有贬低江杨两家的意思,实在令人膈应。
江夫人闻听此语不由蹙眉。蒋家虽和江家同属七姓世家,然蒋家论实力、论人望远不如江家,即便是江家如今在朝中的势力,也能压蒋家一头。
江萱明白各世家间表面看着平静,然其中恩怨纠纷却不可一言以蔽之。陛下亦知此势,故借此平衡世家之间的权柄,以保皇室凌驾世家之上。
“母妃,女儿还没说完呢!”四公主朝贤妃娇嗔辩言,又转头往江萱看来,眼底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芒,“两位姑娘才名远扬,我在宫中也有所耳闻,尤其是江姑娘。”
江萱小心翼翼往帝王身上一瞥,试图从他面上揣摩出些许圣意。然皇帝只是饶有兴味地聆听她们母女闲话,一切似尽在他掌握之中。
“先前在母后宫中曾闻齐王兄提起过江姑娘,赞其灵心慧性敏而好学。”四公主故意一停,举袖轻掩嘴角得意笑容。
四公主话不言尽,却故意把江萱与齐王一并提起,不由发人深思。皇帝微微偏头,状似无意往齐王身上扫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江家。
江萱浑身一凛,顿感头皮发麻,帝王威仪非常人能够承受,更何况那眼神之中包含探究之味,即便是随意一瞥也足令江萱胆颤心惊。
不过一瞬,上座四公主又言道:“二位姑娘既善诗书又是贺寿,今日既然皆在,不如做庆寿诗一首以贺皇祖母福寿康宁。父皇、祖母以为呢?”
四公主的提议似乎引起了皇帝太后的注意,太后既松开扶住嬷嬷的手安然坐定:“歌舞虽盛,然吾年老看久了难免眼花,你这个主意甚好。”
前有蒋贤妃故意拿江杨两家与乐伎比较,后有四公主无意提起齐王与江萱,江夫人不明白贤妃母女为何忽然这般针对江萱,然她身为母亲下意识维护道:“太后,小女……”
未及江夫人语尽,适才一直不多言语的皇帝突然道:“江家重才,族中儿女皆能吟诗奏对,朕亦有所耳闻。如此便依你的主意吧!”
皇帝太后皆已发话,江夫人知此事不可改不由向江萱投去担忧目光。江萱知晓江夫人担心,遂轻拍江夫人手背以示安慰。
江萱起身,迎上众人目光,尤其是高台上周宣容与李谧,二人皆投来忧心目光。
于江家其他人看来,江萱受此无妄之灾实在可怜;于其他世家官眷看来,四公主随口一言不能尽信,却也怀疑江萱到底有何才学方引得齐王一赞。
然唯有江萱自己知道,若能作成此诗许能得太后青睐,事后亦必有赏赐。到时自己再提议侍奉太后左右,入宫之事许能成功,她愿为此事一搏。
杨十五娘早已上前,陛下赐婚与四公主几句夸赞之语早已令她飘飘欲仙,若能在贺诗上赢江萱一筹再得太后称赞,他日入秦王府为王妃也不敢有人敢小瞧自己。
见杨十五娘势在必得的模样,江萱于心底暗叹一声。杨十五娘只知嫁入秦王府的尊贵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朝局纠纷,究其原因终归是杨家不曾在子女教养上用心,只知道教授诗词歌赋而不论国政。
“江家妹妹先请。”
杨十五娘以温柔贤淑盛名,即便她有争锋之意,然对上她那张姣好端丽面容,江萱这会觉得她可惜。
“杨姐姐先吧,我还没想好。”江萱朝她和善一笑,她并非示弱,只不过先说有先说的优势,后吟有后吟的益处,江萱不想让杨十五娘太过难堪。
杨十五娘仿佛对自己颇有信心,迎上太后皇帝目光,福身吟道:
“又见梅妆碧玉枝,弟兄相聚著莱衣。西方佛庆明朝诞,南极星胜寿日晖。百岁阿弥开九秩,两房孙子戏重闱。年年得侍高堂醉,对坐天花散漫飞。”【1】
此诗既出立得满堂彩,就连高居上位的太后亦不由点头称赞。
杨十五娘此诗略有出乎江萱意料,然她咀嚼诗句隐隐暗觉不妥却又道不出哪里不妥。又闻杨十五娘呼唤道:“江家妹妹,该你了。”
杨十五娘自觉胜券在握,对江萱态度愈发骄傲,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示意。
江萱却不在乎杨十五娘如此态度,只是恭敬上前一礼道:“臣女献丑了。”
上座皇帝只是微微颔首,众人目光又聚集江萱身上,只看她能做出何等诗句来。
“鹊噪梅梢喜报晴,催开几叶砌边蓂。和熏爱日如春日,光动文星映寿星。宾客称觞应满座,儿孙戏采自盈庭。萱堂幸继芝兰末,仰祝百千龟鹤龄。”【2】
江萱此诗辞藻不逊杨十五娘,众人亦是出言赞叹。太后得此二首诗,一时竟也难下决断:“吾觉得两首皆不错,皇帝以为呢?”
皇帝沉默不语,唇边噙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俯视殿中静待结果的两人。
“皇后以为呢?”皇帝忽然转头,问起一直静默在旁侍奉的皇后。
皇后静坐了半晌,乍然被问到面上却只闪过一丝惊色,很快便恢复镇定开口道:
“杨姑娘诗云子孙满堂、兄弟和睦之景,江姑娘言道众臣恭贺、松鹤长春之喜,妾只觉得两首皆是应景。”
江萱心头一动,皇后乃是继后又不得圣上钟爱,这样的场面上所及宠爱与恩宠远不及蒋贤妃,只能沉默寡言端笑坐于上位。
然她所言字字落在皇帝心头,只见皇帝面色微动,眼底闪过一丝犀利的光芒很快又归于平静,二人胜负已然于分寸间有了定夺。
“江家以诗书传家百年,无愧于‘江南第一家’的名号,就连生养出的女儿亦有才学。此诗颇合朕意。”
皇帝此话既出,自不会有人敢违逆。只闻太后一声“吾亦觉得”,较诗一事便有了定论。
杨姑娘闻此神色霎变,却又不敢明着表露自己不满上意,强颜欢笑地朝江萱一礼以表恭贺。
“恭喜了,江妹妹。”
“承让了。”江萱微微一笑,也矫揉造作故作谦虚。
此时皇帝身边的内侍已然命人捧了一盒珍珠以示安慰,杨姑娘强笑着谢过圣恩,抬头间只能满怀羡慕地望向被内侍引领上殿的背影,心底说不出的落寞。
那内监看着三十来岁,面色皙白宛如女子,唇边无半点青痕。若非他眼角有些许细纹,江萱恐把他当作哪家儿郎。
“皇上太后的意思是要重赏您,遂让咱家领姑娘上台,姑娘莫慌。”内监的声音比寻常男子的要纤细些,却还不至于让人分辨不清男女的地步。
江夫人曾言宫中内侍各有各的忌讳,江萱恐贸然称呼犯了忌讳,只低低唤了声:“多谢大人。”
内侍没想到江萱这般称呼,但也明白江萱意思,然高台渐进他不好再同江萱多嘴,微微点头敬意。
“臣女拜见皇上太后皇后。”江萱上前行叩拜礼,高台上高台下众数目光汇集于她身上,江萱俯首仍那些羡慕嫉妒探究的眼神落在她身。
“平身吧。”
“谢陛下。”
江萱起身,两侧便是各家皇亲国戚的目光。江萱低眉,不敢直视皇帝容颜,只是悄悄与周宣容交换了个眼神表示无恙。
“母后,您觉得赏江家姑娘什么些好?”皇帝心里似乎没有主意,转头朝太后请教。
“嗯,不如……”
太后思索片刻,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被一旁的四公主打断道:“父皇,祖母,既然江姑娘学问这般好,不如召她进宫陪伴女儿顺便教教女儿,如何?”
今日四公主似乎格外针对自己,然江萱却暂时也想不出为何四公主要这般对待自己的理由。
“不妥!”未等皇帝太后回话,周宣容却显得格外着急,顿时吸引不少人注意。
周宣容也知自己行为失态,旋即对太后撒起娇来:“祖母,我都还没伴读呢!不如您让江姑娘给当我的伴读吧,也好让江姑娘教教我礼仪规程!”
“我听说表妹这几日的礼仪学得极好,我看就不用再学这些东西了吧?何况我那儿正缺一个精通诗书的伴读,还是让江姑娘跟了我比较好。”四公主斜睨周宣容一眼,道。
“礼仪归礼仪,表姐你都有三五个伴读了,我身边却还一个都没有呢!表姐若是想学诗词歌赋,也可多来浔阳王府同江姑娘讨教,就当是散心了。”
周宣容却好似察觉四公主挑衅意味,朝她笑道。
二人你一嘴我一句,言辞听着平静然其中火药味便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一来二回中,江萱已然明白四公主为何如此针对于她,无外乎是周宣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