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内监声音响彻大殿，歌舞声顿停，只见自殿门走进一众人来，为首明黄色衣裳格外醒目。
适才坐着的人纷纷起身朝皇帝太后皇后行礼问安。皇帝一笑微微点头，又道：“今日乃是家宴，众卿家无须多礼，只当在自己家中即可。”
皇帝虽这样说，可大殿之上哪家敢真把皇宫当自己家，是故各家闻言并不坐下，依旧垂手站立，静待皇帝走向那高台。
江萱不敢将目中情绪流露太过恐惹人疑惑，只是微微垂头，目光紧随那群人移动。
皇帝走在最前头，正扶发丝斑驳的太后缓缓往前走。太后似乎心情颇佳，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皇帝时不时附和点头再交谈几句，母子二人其乐融融。
太后另一侧则跟着一雍容华贵的妇人，头顶凤钗金簪，江萱无需多加猜测便知晓她的身份——当今皇后。
母子二人叙话良多，皇后只是端笑聆听，说道尽兴处时亦微笑点头却并不搭话。而她的身边除适才所见蒋贤妃外，另有两位脸生的妃嫔，看上去估摸四十岁上下，观其衣着当时贵淑贤德四妃之一。
皇后似乎是个不大爱说话的性子，而蒋贤妃则不同。闻听太后皇上闲话，她竟也敢笑盈盈搭话闲聊，而太后面上并无不满之意，反倒与贤妃说起话来。
贤妃虽已诞皇子公主，年纪已过三十，可细看下来与二十几许人无异，说话间竟有难得俏皮。
皇帝似乎被她逗乐，竟放声大笑起来。殿中人皆被一惊，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殿中人群继续行走，江萱又见豫王齐王紧随皇帝另侧，兄弟二人面上笑意犹足似在交谈什么，好似一派兄友弟恭的氛围。
若不是江萱见豫王的手搭在齐王肩上时齐王面色一僵，还当真要被这幅景象迷惑过去。储君之争哪有什么兄友弟恭，不过是做戏罢了。
江萱冷冷一笑，她并不在乎什么储位争夺，只消此事不波及自身所谋，仍豫王齐王争个昏天暗地也与自己无关。
收敛自身情绪，江萱再朝前看去。陛下将近高台，自他身后跟随的除后妃皇子外还有一众大臣，江家父兄皆在其列。
江萱虽也觉得奇怪，可如今众大臣背对着她，江萱既无法从中看出异样，亦只好等江家父兄归位之后再问。
陛下停于阶梯前，转身又与众臣道：“我如今到了这般岁数才知阖家团圆何等珍贵。今日母亲寿诞，我身为人子理应陪母登高台。众卿皆有家室，各自先回座位陪家人吧。”
皇帝一番言论尽显孝心，众卿闻此言皆叹“圣上有此孝心何愁天下不治”，遂无一人离去，揖手恭拜以送陛下携太后等高台，直至太后皇上落坐方歇。
为官者尚且如此，各家女眷亦赞拜。麟德殿内赞誉之声此起彼伏，江萱竖耳一听就连江夫人亦叹陛下孝心可嘉，可谓是仁君。
此不过是“仁君”的把戏，今朝之事不出一晚必将传至大街小巷，天下臣民感叹陛下仁孝之时，那把龙椅也随此更加稳固了。
江萱垂头腹诽，她的个头不算出挑，站在人群中不说话更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反正她也无歌功颂德之心，索性垂着脑袋装起鹌鹑来。
然人群中有两道视线却落在江萱身上，两道目光皆来自上座，江萱略感不妥。
恰逢此事歌功颂德之声渐息，各家官员纷纷告退归位。江萱真好抬首做寻父兄状，实则查探目光来源之处。
宣宁侯既娶乐安县主也算是皇亲国戚，他的位次自然要比寻常公侯高上许多，正坐在前二排，其中一束目光自是从他身后而来。
江萱定睛看去，正是宣宁侯妾室顺昌乡君。她见江萱目光投来也不躲开，大大方方地迎上江萱眼神，甚至朝她莞尔一笑，与王采薇大婚那日的冰冷模样大相径庭。
江萱既被发现，眼神躲闪反倒叫人怀疑，故也朝顺昌乡君一笑以表敬意。二人相互示意落入乐安县主眼中，县主觉得奇怪，回身遂与顺昌乡君说起话来。
见二人聊起话语，江萱亦转移目光搜寻起第二道眼神来。然那第二道眼神的主人似是发觉江萱动静已然将目光收回，江萱往哪高台上瞟了好几眼也找不到人只好放弃。
此时江家父兄已然归位，见江萱神色奇怪，她那藏不住事的好二哥忙问她在瞧什么，而江大爷则顺着江萱目光往高台上瞟去，亦是好奇他家妹妹在看些是什么。
江萱见被发现也不心慌，镇定回道：“我在找郡主和李姑娘呢！”
“喏，郡主不是在太后那儿嘛！”好心的江二爷朝高台上遥遥看去，见郡主和李谧的身影忙向江萱言道，“李姑娘在华阳长公主身边呢！”
江萱顺势往高台上看去，果见李谧坐于前排，百无聊赖地拨弄腰上玉佩。于她左手边，一高髻夫人神容肃穆，气质凌然，观其面容与李谧有三分相似，想必她就是聂思后幼女——华阳长公主。
华阳长公主修道多年，脾气却是越发阴晴不定，皇族之中与之交好的寥寥，更别说与众臣家眷的关系了。
华阳长公主见女儿心不在焉，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李谧顿时正坐不敢再有所动作。江萱见此不由一笑，总算是有人能治得住李谧了。
“呀，我看到她们了！多谢二哥！”江萱仿佛才看见她俩的身影激动不已，只是碍于宫宴不能表现太明显，遂朝江二爷低声答谢。
江二爷嘿嘿一笑，旋即坐回陈氏身边，小夫妻俩又不知道说什么体几话去了。
江大爷见高台上并无异样，回首亦坐回位置，然他对江萱总有几分不放心，目光探究落在江萱身上，不由令江萱浑身一颤。好在裴氏及时吸引江大爷注意，江萱才略略松了口气。【被大哥支配的一生即视感】
宫宴首列多坐朝中官员，其后才是其家眷。江大老爷与江三老爷既已归位，江萱依靠江夫人坐他们后排，正好被父叔遮蔽身影，越发难叫人发现身影。
太后已安坐于上位，各嫔妃分作左右以便侍奉，皇帝坐于高台俯视座下众臣，嘴角是属于帝皇的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皇帝身边的内侍一声“开席”，自下一列伎人碎步挥袖而来，宫中燕乐又起，一曲庆寿乐以贺太后寿诞。
相传这庆寿乐乃是先帝为贺昭宪太后六十寿诞而作，据说先帝潜龙在渊之际，太皇太后极为疼爱这个孙子。昔年穆帝废太子后诸皇子为争储君之位竭力拉拢朝中官员，穆帝病，唯有先帝侍奉穆帝与昭宪太后左右。
太后喜极，感叹诸子中唯先帝诚孝有佳，遂与穆帝言：“若得此子为帝，则天下大安矣！”穆帝闭殿思索三日，遂下令立先帝为太子，令其监国。五日后，穆帝薨逝。
其后先帝登基，奉昭宪太后为太皇太后，朝局之事常有探论，此番祖孙情谊当世亦有赞叹。后穆帝诸子归于封地，竟有谋逆之事传出，先帝大恸又不忍残杀同胞兄弟。
太皇太后以病下旨召诸王回京侍奉，又赐毒酒鸩杀三王以保天下稳定，其余诸王闻此竟行叛逆之举。
太皇太后闻此信日益病重，先帝侍奉塌前犹如生母。彼时回鹘虎视眈眈，意图攻占大周北境三洲。太皇太后强撑最后一口气，发嫁养女和义公主为回鹘王妃，以保大周边境十年和平。
既和义公主出嫁，太皇太后身体每况愈下，先帝悲痛不已，于太皇太后逝前曾言：“若无太皇太后，大周国土必分，百姓必将流离失所。如今天下太平，皆乃太皇太后之德。”
十年后和义公主病逝，又遣聂侯北征回鹘，悬回鹘王头颅与城墙，又得回鹘俯首称臣二十年。
乐府排此曲贺寿用意深远，舞伎衣袂翻飞之际，江萱朝高台上望去。皇帝手执金尊朝太后敬酒，太后观歌舞笑容略有勉强。
江萱不知昭宪太后与当今太后为人，然她听闻最近边境不宁，莫不是陛下意欲行昭宪太后旧事遣和亲公主下嫁？
然和亲多择宗室女，唯从穆帝时起方遣亲女下嫁。倘若真如此，太后何须如此烦恼？三位公主于太后不甚亲近，远不如周宣容与太后情谊。
周宣容？郡主？
难不成……江萱瞳孔微缩，执酒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竟把果酿洒出来几滴，江夫人不由朝她看一样。
不，不对。浔阳王于北境驻扎多年，素有军功。周宣容身为浔阳王独女，若真遣她入回鹘，恐浔阳王会起兵造反。虽不能与陛下一争皇位，却能裂土称王。陛下定不愿看到此景。
可除此之外，江萱想不到其他理由。正冥思苦想之际，忽闻别桌少女娇声言道：“那便是秦王嘛？果然是气宇轩昂，同那獐头鼠目的李谙完全不一样。”
“嘘，十六姐姐，你小点声！当心被人听见，怪我们御前失仪！”
江萱微微偏过头去，见是杨家的十六姑娘与十七姑娘在说话。杨十七娘见江萱看来，只是点头示意，江萱亦回礼再偏过头去，竖耳静听二人闲话交流。
“江三姑娘看过来了，姐姐，你小点声。”
“哦哦。”杨十六姑娘是个藏不住话的人，随意附和几句见江萱不再关注她们又与杨十七姑娘闲话起来。
“若是我能嫁给秦王就好了，这样的人物，即便是看着也能心满意足。”杨十六娘恣意畅想，可话头却渐渐奇怪起来，“不想那个李谙，脑袋空空，肥头大耳，我看到他我就想吐。”
“十六姐你小点声，十五姐姐正和李家议亲呢！”杨十七是个好心的孩子，忙制止杨十六继续说下去。
然那杨十六娘不依不饶，仍道：“你以为她想嫁那个废物？不过是强撑着做派，看上了李家富贵而已。”
杨家正与李家议亲呢！
江萱举杯轻啜，将杨十六和杨十七嘴里的话消化一番。怪不得方才在永安殿，太后给杨夫人递话来着，原来还有这一出。
世家女儿大多许给门当户对的人家为妻，而杨家卖女求荣人尽皆知，塞给四五十岁老王爷做妾的、塞给官员做填房的比比皆是。
杨十六这般说话，大约是不满杨夫人行径，只能讨一讨这些嘴上便宜。
江萱侧眼往杨夫人与杨十五娘身上瞟去。杨夫人正与身边的妇人聊得火热，根本没空关注身后的动静，而杨十五似乎气急，红了眼眶却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江萱是知道这个杨十五娘的，其母正是杨夫人，女儿家的宴席上杨十五娘从不出挑却也从未出错，行至端庄有度，颇得一些夫人的赞赏，可因为杨家如今的名声迟迟未能定亲。
如今既与李家结亲，于杨十五娘和杨家而言都算是一桩好事，不过杨十五娘似乎不是很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