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顺昌乡君
王家乃豪门,今日所办席面亦是盛宴,光是前菜便有十二只,所呈酒水皆为佳酿,什么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南诏的玫瑰酿,皆是妇人能饮的酒酿。
宴席间丝竹管弦乐不停,各席面觥筹交错,王夫人偶尔行至桌前更是得了一箩筐恭贺祝福的话语。江夫人已然归位,面上笑颜如旧,正侧头与她身边的妇人交谈说话。
江萱不习惯这样热闹的场景,对于耳边那些喧哗恭维声只觉得厌烦,却不好表现出些许厌烦神色,只能扯出笑容应对。
裴氏坐在江萱身侧,见江萱兴致不高立马关怀询问:“怎么了?可是觉得这里太闷想要透口气?”
江萱不好对裴氏说自己厌烦这种场合,只好摇摇头让裴氏放心。
只是她越这样不说出话来,裴氏越无法放心,想起方才江萱所见的人进而问道:“可是县主方才同你说什么了吗?”
江萱无奈,笑着回道:“嫂嫂,我真没事。”
裴氏见她如此也不好继续深问,可见她食不下咽也不是个办法,索性边与她说些京中琐事边往她碗里多夹几个菜。
“你可知道宣宁侯府那位顺昌乡君?”裴氏夹了块箸头春放入江萱碗中,又压低声音侧头同江萱说话,在外人看来只觉得她们俩姑嫂亲近的很。
“听宣容提起过,她气愤的很。”江萱点点头,十分好奇到底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不怪郡主气恼,妾室封诰虽不是没有,但多数是因子女才得以加封,像她这样的少之又少。” 提起此女,裴氏轻叹一声,道,“陛下加封固然能安抚边关将士,但此举未免太伤长公主与县主的面子了。”
裴氏并非只知家长里短的寻常妇人,可封诰妾室一事属实令人难堪,裴氏亦为县主惋惜不已,江萱却不由多想一层。
秦王乃先帝悼太子之子,在聂侯府中养了这么些年,突然认祖归宗且一应金册玉牒皆全,陛下就算是再大度也不免多想。
如今陛下抬举卫伯及其子女,一是自卫伯去后再无人能制约吐蕃诸国,如今启用卫小将军也是想保边塞安宁;二来也是给聂侯一个警醒,莫要持功自重。只是可怜了昌平长公主母女,成为陛下制衡聂卫两家的棋子。
“县主尚且如此,寻常妇人若遇到这样的事更是六神无主了。”裴氏见江萱听得认真,又接着说道,“不过好在她背后有聂侯与昌平长公主,宣宁侯也不敢太过于宠妾灭妻。可见娘家得力还是最要紧的,何况咱们家就你一个女儿。”
裴氏语中深意江萱听得明白,不外乎提醒她是江家唯一女儿,婚事上自有江家为她做主,不必太过担忧。然她并无婚嫁之心,只想事了回庐州求得一个太平余生。
可是,她观京中儿女婚事多坎坷,哪怕高门贵女如王采薇、陈琰、乐安县主也不得自由,江萱便知道自己逃不掉,让她如何不忧心?
“嫂嫂说得我都明白。”江萱笑着接过裴氏好意,心中却是另一番打算。
江萱话题一转,又聊起顺昌乡君卫氏,好奇朝裴氏询问:“其实我倒是很好奇,这位顺昌乡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喏,你往哪儿瞧,坐在县主身边那位便是了。”
裴氏朝县主那桌一瞥,江萱顺势望去,只见一身华服的县主边上端坐另一女子,一袭白衣在这场喜宴上格格不入。
与乐安县主的温婉随和相比,她周身冷漠得厉害,好像这场喜宴与一日三餐无甚区别。她执箸夹起面前一片肉迅速放进口中,凶狠之态宛如一头护食的母狼。
坐她身侧的一位夫人掩袖轻嘲她用食粗鄙,她只是冷冷一瞥那妇人顿时吓得不敢吭声。
先卫伯有三子三女,长子平英年早逝,未留子嗣;次子护战死沙场,尚未成婚;幼子安历经卫家冤而后反,如今方崭露头角。
其三女,长女正是这位顺昌乡君,她幼年体弱,常养于乡间;次女不忍收狱卒欺凌,自刎于牢狱之中,后追封贞德夫人;幺女丰姿冶丽,如今亦是陛下的卫美人。
江萱见顺昌乡君如此吃相,想是从前在乡间未曾好好教养的缘故吧。江萱不由产生几分怜悯,再度朝县主那边看去。
顺昌乡君早已放下筷子端坐一旁,可这样的她愈发让人觉得冷峻不可接触。大约是江萱探查目光太过引人注目,卫氏敏锐察觉到关注目光,偏头朝江萱冷冷一笑。
江萱只觉迎面一道杀气不由瑟缩,可卫氏那抹看不出讥讽还是自嘲的笑容却给江萱留下极大印象。
江萱回头试图再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卫氏却只是像一具木偶端坐在那,与她身边长袖善舞的乐安县主鲜明差别。
江萱失望回头,试图再从裴氏嘴里探听些卫伯旧事,然一转身的功夫裴氏却与陈氏聊得火热。江萱无意打断二人交谈,可心里好似被那道冷漠嘲弄的笑容狠狠剜过一刀。
也许,于那位顺昌乡君而言,这样的封诰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昔年贵女沦为妾室,即使重振门楣,不过是亡羊补牢,再如何也无法弥补丧父丧妹之痛。
好一招制衡,好一颗甜枣……原来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路数,叫人反抗不得。
江萱忽然觉得心痛难以自制,忙唤人斟满一杯上好的玫瑰酿,举杯一饮而尽,心绪方才平复些。
“你这孩子,怎么喝的这样快?小心酒劲上头。”江夫人如何看不出江萱情绪有恙,忙招手让斟酒的婢女离开。
“母亲,我舍不得采薇姐姐。”谎话说了千遍,就连自己都会信,江萱委委屈屈缩在江夫人颈窝,泪如雨下。
同桌人直叹江萱与王采薇二人姐妹情深,不像是表姐妹更深似亲姐妹。可她们怎知江萱这泪并不只是为了王采薇而流,而是哭这世间女子的命途。
江夫人一边应付各家夫人的玩笑话,一边抱住江萱好声安抚:“好好好,娘过两天就带你去柳家。”
江萱不过是一时情难自抑,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妆容却已被哭花了。江夫人哭笑不得,又抬手招来王家丫鬟,引领江萱洗漱一番。
江萱起身向同桌各长辈告罪,众人也只是笑笑并不为难,却无人察觉江萱眼神流转间已将她们相似的端庄笑容压入心底,成为她悲哀底色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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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房离厅堂并不远,不过拐几个弯的事。江萱一早像卸去妆容,只是碍于江夫人命令不许罢了。如今有这个空挡,江萱恨不得将面容磨搓好几遍,才能将那层粘腻脂粉卸个干净。
不过她走得急并未带上阿芷与竹沁,只好由王家婢女伺候着净面净手。天已渐黑,净房内也已掌灯,昏黄烛光下江萱肌肤更显细腻,就连伺候她的丫鬟也不由赞叹。
“表姑娘真好看!”
闻听夸赞,江萱只是笑笑,哪知那丫鬟竟是个多嘴的,喋喋不休地与江萱评论起王家下人容貌来。
“夫人院中珍珠姐姐的眼睛长得最好看,大少奶奶身边锦绣的鼻子最好看。可若论谁最美,还得是七爷房中的云茜,只是如今可惜了……”
“怎么个可惜法?”江萱净手的速度不停,顺嘴一问。
十岁出头的丫鬟面露难色,纠结许久方敢开口:“云茜姐姐伺候七爷好几年,人又机灵又漂亮,据说年前夫人便打算让七爷收房,只是不知道为何耽搁了。”
“然后呢?”明明是四月天,江萱竟觉得指尖如同浸在寒冬腊月冰雪当中,声音不自觉颤抖。
“我也不知道。”丫鬟无辜地看向江萱,面上竟有些许哀色,“只听说云茜姐姐后来被夫人随意配了户庄稼汉,前几日刚刚去了。”
“什么?!”江萱手一抖,那水盆被她打翻在地,连带着裙角都沾染几分湿润。
那丫鬟也没料到江萱反应这般大,连忙下跪求饶。
“不碍事,不过是水罢了。”江萱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心里头堵得慌,又接着道,“正好我酒劲上来了,去院子里走走也好让它干得快些。”
丫鬟只得唯唯点头,见江萱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收拾起地上水渍水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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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萱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是青石小道,头顶一片皎洁月光,沿边是各类稀世珍草,偶有虫豸一二叫声,这本该是最惬意不过的行路。
然远处靡靡之音起,这样满是趣味的小道无端添了分华丽,再也没有寂静时能令人心旷神怡。
江萱心乱如麻,其实她早料到那侍女的结局,可是当她真听到关于云茜的死讯时心底仍有几分伤痛。
侍宠生娇,按家规怎样罚都是应该的,可是王夫人却用了最体面的一种——指婚。
寻常婢女到了年纪该配人的配人,若有些体面指不定还能指个好人间。可那些得主人家厌弃的奴婢,主人怎么会好好为她择婿?
松节虽得江夫人惩戒,可江萱却不忍她不明不白地嫁人,所以最后江夫人还是为松节找了户好人家,虽然家贫但也还算是有志气。
可是云茜呢?
当时被金嬷嬷拖下去,可见王协半个字求情?这样的她被贬黜出王家,又能被指给什么好人家?
江萱不敢深究云茜究竟是如何死的,可在高门显贵眼中这些奴仆的命甚至比不上西域进贡的奇珍异犬。
那玫瑰酿当真上头,江萱沿着青石路继续行走,她不知自己走到何处,然她心底的火焰越燃越亮,几欲将前路照透。
“表妹。”
月光皎洁,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王协依靠石壁。他察觉有人靠近,遂睁开迷蒙的双眼,江萱站在冷冷月光下,平静地望向一身酒气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