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你不认得我了?
王协依靠石壁尽力站直,迷离眼神痴痴望向江萱。大约也只知道自己这样有失体统,他朝江萱揖礼一拜:
“表妹。”
今日王采薇大婚,他这个主人本该在前厅宴请宾客才是。然她离王协不过几步,却能嗅到一阵浓烈酒味自王协身上飘来,心下已然明了王协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表兄。”江萱不喜王协目光,又为云茜的事伤怀,对王协更是冷上几分。
彼时未婚男女不得私下见面,如今也已天黑,若被人撞见恐是说不清楚。江萱无意卷入王家这汪深潭,自是避嫌得厉害。
她盈盈朝王协福身,淡淡道:“我喝多了酒所以出来走走,这便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告退。
王协一早察觉江萱冷淡语气却痴心不改,见江萱渐已走远一时酒劲上头,也不顾什么礼仪教诲,竟踉跄着跑向江萱。
“表妹,我送送你。”王协嘴上说着,指尖却拽住江萱衣袖迟迟不肯放。
浓重酒气自身后袭来,江萱素来讨厌这些污浊气息,衣袖又被王协牵住心里更是不耐烦。偏生往前几步就是前厅她也发作不得,若被人瞧见她与王协拉扯不休,怕是明日合婚庚帖就要送到江府了。
硬的不行,江萱却也不肯随意对王协说些软化话,只好压低了声音呵斥:“王协,放手。”
王协好似没听到江萱喝止,仍自顾自紧拽衣袖与江萱一诉衷肠。“表妹,我心悦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心悦你,你从帷帐后走出,那样轻柔。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女子……”
刺鼻的酒气混合王协并不能够使人动心的话语,江萱隐约察觉自腹腔涌上一道令人欲呕的气息,只是碍于身处王家不得无礼,硬生生压下想扇王协的冲动。
江萱冷脸听完王协用尽毕生所学描述的爱恋词句,趁他不备连忙抽回被他紧握的衣袖,注视他迷恋自己的双眸,淡漠问道:“你可还记得云茜?”
“她是谁?”王协茫然之色爬满面庞,全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的模样。
“那日我随母亲来府上拜访,遇到的那位姑娘。”江萱补充道,目光紧紧锁住王协的面庞,不放过他脸上一丝变动。
“是她啊……”王协恍然大悟,却领悟不到江萱问他此人的用意,迷茫神色仍未完全褪去,“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她死了。”哀从心起,江萱平静地说出云茜结局,只想看看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对于那个伺候他多年的丫鬟到底有没有一点真情。
王协微有震惊,随后又沉默良久,然他开口却不见有任何痛心:“她既已嫁人,就不再归我管。”
都说酒后见真情,江萱算是看明白了王协。她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不想再看他一眼。
不过方往前走几步,江萱忽听得身后一道闷声,随后又闻有人呼唤,江萱转头望去。
“江姑娘,你东西掉了。”
三五步路的距离,江萱循声看去,只见唤她那人一身靛蓝细绸,身侧石质宫灯映照,隐隐可见衣料上密密回字纹。
月光倾泻而下,映照出一张再清俊不过的脸;零星几缕昏黄烛光落在他脸颊,将他身上那股疏离气息冲淡,看起来也有几分温柔。
江萱打量着那张脸,总觉得有些许熟悉,似乎在哪见过。
“江姑娘,你东西掉了。”少年以为江萱没有听清,再度一晃右手,只见一枚小小白玉坠金耳饰躺在他的掌心。
江萱一摸耳垂,果然其中一只不知何时掉落,又扫过他掌心一眼,正欲上前道谢取回。忽见王协不知何时晕厥,正靠于他肩胛不省人事,不由对他产生几分警惕。
“你是谁?”
他应是上门恭贺的宾客,然王家往来富贵,江萱观其衣着又不似世家公子,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
少年从容不迫地对上江萱双眼,似看出她心中疑惑,将王协安置一旁巨石下,遂朝她拱手道:“江祁见过姑娘。”
“是你?”
江萱先是一愣,她不爱记人容貌却也不至于在几个月间把救命恩人的样貌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几月过去,江祁样貌变换一新,又不知经历何事举手投足间沉稳不少,江萱一时没认出他来。
“姑娘不认得我了?”见江萱如此神态,江祁言语听起来竟有些委屈。
江萱略有尴尬,总觉得自己忘性被他识破,轻咳一声掩饰解释道:“江公子似乎和从前在国子监时不一样了。”
江祁见她略有慌乱神情,只觉心头一软不再追究。
“我如今在户部当值。”江祁言道,全然未察觉自己语气有多温柔。
入仕为官,无论官阶大小终究和从前不同。江萱福身朝他恭贺:“那我先恭喜江公子了。”
只是一句道贺的话,江祁心头一颤觉得无比熨贴,脸颊竟不由滚烫。好在夜色朦胧,江萱又已移开目光,江祁异常神情才未被发现。
江祁背手站立,极力按住微颤双手,回道:“多谢江姑娘。”然他险些咬破舌尖,道出一句简单话语便也不敢再贸然回话。
江萱见他不再言语,恐自己再待下去被人瞧见惹出闲话,抬眸刚准备开口问他索要那单只的耳坠。
可那只耳坠早随他双手背过身去,又对上江祁闪烁目光,江萱即便要索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于身前垂手,心里却觉得江祁奇怪得很。
两人默默无言,唯见头顶月色偏移,庭院风卷落叶。忽闻被江祁安置依靠石头的王协□□一声,旋即翻身侧躺寻个舒服姿势,很快又无声响。
两人被王协动静吸引注意,待他呼声渐重又收回目光,眼神无意与对方撞上,各觉心头一颤不敢多想,纷纷匆忙撤回眼神,场面似乎愈发尴尬。
江萱微微蹙眉,却不把适才一颤放在心上,只当是酒劲未消才至如此。
夜深风凉,十六七岁的少年心跳极快。他深吸一口气,那微凉空气顺着气息淌入心底,江祁方觉得自己平静些许。
“我观江姑娘似有愁意,在下虽不能为姑娘排忧解难,却也愿意听姑娘说一说。”江祁按捺心底翻腾,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率先开口打破二人间微妙气氛。
江萱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然她却没什么心情同江祁闲语,只想快些回到席位,回到月华居一个人静静:“我并无什么心事,江公子看错了。”
江萱语中敷衍之意明了,江祁却诚心想为江萱排忧解难,不死心地刨根问底:“我方才无意听了两句,所以……”
“江公子!”话未毕,一道清脆声音直接打断江祁言语。想到刚才被王协纠缠的狼狈被人发觉,江萱说不出羞愤气恼,语气也没方才温声细语,“原来你这么喜欢听墙角吗?”
“江姑娘,你误会了。”江祁见江萱误解,慌忙摆手解释。
然江萱却没适才的好性,脾气上来更是顾不得什么情面:“有什么好误会的?背后听人墙角也算君子所为?看样子你和王协也没什么两样!”
江萱冷哼一声,又见那耳坠仍在江祁手心,索性取下另一只一并丢给江祁,冷冷道:“江公子既然喜欢这对耳坠,那便送给你吧!”
言罢,江萱粗粗行礼告辞,头也不回地沿石子路往回走去。
“江姑娘,我……”江祁向前走两步,可又念及男女之别不敢再上前,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江萱离开背影暗自懊恼。
====
夜风吹散江萱周身酒气,她快走几步不免气喘。确认已将王协与江祁甩在身后,江萱停下脚步扶墙调息。她单手按在左胸膛,感受到快速突突的心跳,也只当走得太快没有多想。
那人……真是讨厌!
江萱气愤跺脚,又怪起江祁事多,明明此事与他无关却非要追问不停,实在令人讨厌。她又随手抓起沿路叶柄扯下几片叶瓣,于掌心一通蹂躏权当是发泄。
一通发泄懊恼后,心底异样情绪渐散,江萱又记起江祁所言自己在户部当值,喃喃自语道:“呀,竟忘了这事……”
如今王采薇嘱托之事,她怕是不好问江老爷与两位兄长,恐惹事端上身又不好圆,只得另寻他法。而方才一个现成的渠道摆在眼前,自己竟只顾得他偷听一事,当真是酒劲昏头,连该做的事都不做了。
江萱轻拍额头,欲折返再去寻,正好撞上出来寻她的婢女,此番只好作罢另觅他时。
待她回到席位,江夫人见她额有薄汗,不由奇怪发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酒劲上来了,出去走走。”江萱从善如流地回道。
然江夫人见她气息微喘不由皱眉发问:“怎么这样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就是天黑看不清路,险些走错了道。”江萱笑笑,面色依旧不改。
江夫人虽有疑心却一时也无法从江萱脸上看出端倪,然收回眼神之际却无意瞥见她耳垂空空,疑虑更甚。
“你耳坠呢?”
江萱故作茫然,抬手一拂,遂惊叹道:“呀,怎么不见了!”又拂另一耳垂,亦觉空空,顿时哭丧着脸焦急道:“怎么都不见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对!”
见江萱焦急翻动罗裙却仍找不到耳坠险些要哭出来,江夫人刹时疑虑全无,柔声哄道:“罢了罢了,娘再给你买一对。”
江萱却说不肯,只道她最喜欢那对耳饰,便是再华丽再精致也比不上那对。
江夫人无法,此事又不能告知王夫人大张旗鼓地搜寻,恐污了江家脸面与江萱名声,遂又遣人去寻了对一模一样的交至江萱手中。
几日后,江萱打开那雕花漆木盒提起其中一只细看,嘴角欢喜笑意之下隐藏一抹难言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