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旧事
王三奶奶身为王家妇对王家内院道路无比熟悉，经过几个回廊，江萱犹觉得耳边敲锣打鼓声渐远。江萱四下张望，眼前场景已变得陌生，想来是自己未曾踏足的王家哪个后院吧。
“表妹神色不好，赶紧坐下谢歇歇。”王三奶奶边扶着江萱于假山旁坐下，边招呼人去取些茶水来。
江萱随意折过身侧一株桃花枝，神色困惑。
似察觉江萱疑惑，王三奶奶上前微笑解释道：“此处是王家的花园，与前头那座大花园连通，不过隔着一道门罢了。”
“多谢表嫂。”江萱点点头，心中对王家院落又有新的认识。恰逢侍女也捧了水来，江萱接过茶盏，一口接一口饮下，缓解心底震惊。
“你脸色这样不好，四妹妹方才同你说什么了？”王三奶奶打量着江萱面上神情变动，见她缓过心绪才关怀开口。
江萱仰头对上王三奶奶关切模样，这欲顺嘴道出，又瞥见她身后探头探脑的宝婵连忙压下，话到嘴边又转了番说辞。
“没事，表姐不过是伤心，想着以后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觉得愧疚。”江萱勉强一笑，兴致不高，像是被王采薇伤心浸染。
王三奶奶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见江萱眼神闪动便明白她话语，笑着扶住江萱肩旁柔声宽慰道：“做女儿的总要出嫁的，四妹妹若在柳家过得好便是尽她最大的孝心了。”
江萱垂头低低应了声，只见那双隐藏于王三奶奶身后的素绢修鞋匆匆撤回，江萱微微抬头，只见一道身影自花园侧门飞速溜走，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待那人裙角完全消失于侧门，江萱抬头对王三奶奶笑道。
“表嫂，我感觉现在稍微好些了。母亲想是在前厅等我，我得赶紧过去。只是这儿我从未来过，还请表嫂送我一程。”
“你身子当真可以了？”王三奶奶关切之情不做假，眼眸中仍有担忧之色，“不如再坐会儿，前头也没什么要紧事。”
江萱点点头，缓缓从假山上站起，狡黠眨眼道：“怎么会没事？说不定柳家的人正漫天撒钱呢！我可要好好地讨一份喜气呢！”
江萱笑得俏皮，王三奶奶随之一愣，暗自感叹到底江萱是个孩子，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愁绪抛掷脑后。
又见江萱跃跃欲试，王三奶奶摇摇头也不多想，遂领江萱朝另一条鹅软石小路方向去。
高门粉墙，江萱挽着王三奶奶的手臂慢慢走，只听一墙之隔礼乐炮声甚是响亮，随着一道喜庆喊声，那头更是人声鼎沸。
“新娘出阁咯！”
江萱笑意勉强，她总是觉得不安。
王三奶奶见她出神亦握住她的手，温声询问：“妹妹想什么呢？”
江萱摇摇头，王采薇的事虽瞒得掩饰，可王家上下必然知道，她又何必点破？垂眸掩下沉重心绪，江萱又念及另一事，暂停脚步与王三奶奶四目相对，眼神说不出地郑重。
王三奶奶见她这样心下明了几分，一抬手身后心腹丫鬟便心领神会。二人再度起步，而身后侍女已然缓了半步，拉出半丈的距离出来。
“前几日我出门，遇到一人，她托我给表嫂带一句话。”江萱也放缓步调，悠悠谈起。
“哦？是谁？”
王三奶奶被江萱语调勾来兴致，她在府外早无亲眷，便是昔日旧友也少有往来。如今却有人托江萱传信，王三奶奶哀叹世事变迁之余不由多了几分好奇。
“是楼玉兰楼姑娘。”
王三奶奶神情一僵，良久没有说话。一团雾气慢慢攀上王三奶奶眼底，江萱还想细看，却见王三奶奶别过头。只见她一抬素手，再转过脸来，那团雾气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王三奶奶语中仍带哽咽，江萱不忍触及伤心详状未知，只将楼玉兰嘱托转述话语一一说明。
王三奶奶愣在原处，氤氲热气再度上眼，连抹去都来不及。
“三表嫂，你与楼姑娘是何关系？”江萱虽心有猜想，这些日子她也探寻过一些，只是结果却好像不尽人意。
王三奶奶飞速抹去泪水，笑容依旧和善：“不过是旧日亲眷，没什么可提的。”
江萱观其神色转变，又见王三奶奶轻描淡溪略过，自是不肯信。且此密不解，江萱心里实属难安，遂试探着继续言道。
“楼姑娘现在过得好像并不好，前回听说她险些被主家赶出租赁的院子，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江萱故意说得缓慢，眼神却未放过王三奶奶面上丝毫变动。果然，听江萱这样一讲述，王三奶奶登时攥紧手绢，神情既有紧张又有担忧。
“玉娘过得不好吗？她哪里不好？可缺钱用？”王三奶奶焦虑不停，竟未曾注意地面坑洼，脚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地。
江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若是在这大好日子出事，王夫人不来挑王三奶奶毛病才怪。王三奶奶朝江萱感激一笑，然她心中担忧，让这份笑意平添几分忧虑。
“表嫂还没告诉我，你和楼姑娘是什么关系呢？”
江萱搀扶着王三奶奶慢慢走，目光落在她鬓间那支鎏金海棠步摇。那步摇成色一般，许是王三奶奶戴得久了，最外层的鎏金面露出修补痕迹。
良久，王三奶奶缓缓苦涩开口，吸引江萱转移目光。
“妹妹可知道楼家？”
江萱故作苦思，俨然一副不曾听闻过的模样：“哪个楼家？京中现有府邸中，我好像并未见过姓楼的人家。”
王三奶奶酸楚轻叹，再度问道：“那你可知楼侍中此人？”
“听父亲母亲提过一些，我却不太了解。”江萱轻声回道。
昔年过往不忍述说，王三奶奶喉头滚动压下心中酸意，道：“楼侍中是我的祖父，而我与玉娘是姑侄。”
“啊？”江萱目露惊诧，轻掩红唇，全然一副头回知道的讶然表情，“所以表嫂和楼姑娘是……”
江萱没有挑明，对于楼家覆灭之事她只知道个大概，虽遣人细探旧事，可此事发生到底相隔甚久，事情起因也模糊不清。
至于王三奶奶与楼玉兰之间的关联，江萱虽有所猜测，可听到王三奶奶亲口承认，江萱仍惊讶不已。
王三奶奶漠然点头，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无法忘却当年抄家场景，即便多年午夜梦回，再度想起仍是胆颤心惊。
“昔年楼家倾覆，祖父、四位叔伯以及我爹统统问斩，其余成年男丁一律斩首，未满十五的流放边疆，至于族中妇女则悉数没入掖庭……”
“那为何表嫂你……”
江萱目光落于王三奶奶衰败面庞，纵使用再细腻的脂粉也无法遮掩她眼下细密皱纹。江萱想起王大奶奶，明明王三奶奶的岁数比她小上些许，可单从外貌来看，王三奶奶似乎要比王大奶奶大上六七岁。
“昔年我已嫁入王家，陛下开恩未曾株连。也因我嫁入王家，幼弟幼妹得以保全。流放路虽远，可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王三奶奶笑言，提起幸留一命的族人，她的面容上闪烁着喜悦光芒，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不是端庄有礼的王氏妇，而是心系家族的楼氏女。
“陛下虽不许楼家三代入仕，可族中香火尚在，日后总有机会东山再起。”王三奶奶眸中闪过期许光芒，好像昔日荣光明日便可再现。
“只要再熬几年，我那侄儿便要及冠了。他年纪虽不大，可读书天赋甚高，即便是七弟也比不上，就连祖父都说他像极年轻时候的自己。”
王三奶奶掩唇“咯咯”轻笑，慢慢盘算着以后的日子：“他虽不能入仕，可我那未来的侄孙却可以。我侄儿那般聪慧，生下来的孩子想必也不会差的，我只要再熬个几十年就能等到那一天了。”
江萱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大喜的日子她身着一套并不合身的绛红色长裙，鬓间发饰不是鎏金便就陈年旧款，只是面颊上那两抹腮红打得正好，像是要从肌肤里渗出来一样。
家族倾覆，婆母刁难，妯娌不睦，命运对王三奶奶并不眷顾，可她只能笑着承受这些诘难为难。面对未来几十年的光阴，也许她只有幻想着哪日楼家再登朝堂，哪日东山再起，才能熬过这日复一日的折磨痛苦。
“可依三表嫂的说法，楼姑娘不应该在掖庭劳作吗，怎得会出宫在京城定居呢？”江萱心中有千般疑惑，且调查楼家之时亦有不解之处，还需再探才行。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几年前玉娘出宫后也曾托人给我带话，说受贵人恩赐宽宥才得以出宫。”
面对江萱疑问，王三奶奶回神思索，可她娘家败落又不得王夫人钟爱，且府中也无得力人手，对于楼玉兰的事亦是一知半解，只好如此无奈回复。
江萱相信王三奶奶所言，毕竟楼玉兰都需要借助她来传话，且王三奶奶适才表情不似作伪，江萱亦无从质疑。
只是对于楼家覆灭的原因，江萱认为不仅仅是明面上的罪责那么简单，背后似有隐情，故想着问一问王三奶奶这个楼家人。
“那三表嫂可知……”
“表姑娘万福。” 前头是个拐角，江萱来不及问到底，迎面撞上一人。那人本有些怒火，见遇到的是江萱忙朝她行礼问安。
江萱被撞得不轻，待她站直了才发现原来这人是王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锦绣。
“锦绣姐姐，起来吧。”江萱也不是个爱为难人的性子，摆摆手便叫她起身。
锦绣笑着起身，正想问江萱为何在这，却瞟见她身侧的王三奶奶笑容顿失了半截。“三奶奶您原来在这儿呢！倒叫奴婢好找。”
言语中冷嘲热讽，便是江萱这个外人也听得清楚。王三奶奶早已习惯她们的轻慢并不在乎，只是淡淡地问发生何事。
锦绣端着笑容不多废话，语气中却不慎耐烦：“夫人说了，今儿姑娘出阁您个做嫂子的不在场实在不好，便让奴婢赶紧来寻您，您快些和奴婢走吧。”
王三奶奶知道王夫人素来不待见她，今日她爱女出嫁，她这个平日最不受待见的三嫂不在前厅侍候，落在王夫人眼中不知道是怎样的不孝不悌。
王三奶奶苦笑着望江萱一眼，对上锦绣时却笑容和气：“嗯，我这就和你去。”
话毕，王三奶奶也不再逗留，跟在锦绣身后步步朝前厅走去，唯留下江萱看着手中那只缠枝金镯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