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柏舟（下）
“萱儿？”从隔着一道窗的内室离传出一道女声，江萱借日光依稀能看清窗后朦胧身影。
“萱儿，你怎么来了？”王采薇语中难掩欣喜，她未曾想过出阁前还能见到除王家人外的其他人。
“表姐，你今日成婚，我是来恭贺你的。”江萱心存诸多疑问，只是碍于王三奶奶与侍女在场不好多嘴，只能以此句开头。
屋内，王采薇闻听江萱问候，适才相见之喜顿时被冲去大半，言语间亦冷淡不少，然她碍于礼数不好怨怼，只是道：“那我谢过妹妹了。”
江萱听明王采薇语气中情绪转变，又思及她方才所吟《柏舟》，心有千种思绪却一时为难无法说出口。
“妹妹还有事吗？”王采薇冷冷道，“妹妹既然看过我便可走了，省得母亲知道后又要多话。”
王采薇此语颇有些赌气意味，江萱身为外客不好背后议论，只得思索其他说辞以求同王采薇搭上话。
只是她心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下道明自己来意澄清误会。忽闻身后一道重重咳嗽声，顿时吸引屋内王采薇注意。
“还有谁在外头？”王采薇对这意外声音格外敏感，警惕之意即便是隔着一道窗，江萱也能明显察觉。
“四妹妹。”王三奶奶虽见不到王采薇人，却依旧笑着上前同王采薇攀谈。
“哦，三嫂呀。”对比与江萱说话时的欣喜，王采薇似乎对她这位三嫂也无甚恭敬，如今隔着一道窗，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三嫂还有什么事，是又要将那些恭顺柔谦的话语再与我说一遍吗？”
面对王采薇如此质问，王三奶奶知道她心有不愿，可婚姻大事并非是她这个做儿媳和王采薇这个做女儿的可以决定的。
同为女子，王三奶奶同情王采薇之余又多了几分无可奈何，对王采薇满心怨愤也只是包容：“并非如此……”
“我已然认命，娘还要如何？”厢内，王采薇怒不可遏，将梳妆台上一应物件统统扫开，任凭那些珠宝香粉摔落在地发出玲琅响声。
江萱与王三奶奶虽在屋外，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一大跳，二人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未及，屋内传来一阵啜泣声以及丫鬟的几句安抚宽慰，里面的动静才渐渐消停。
片刻后，王采薇的声音再度传来，语调也不似适才激动，只是弥漫着一股淡淡哀戚：“是要让我入家庙清修，还是要把我逐出王家？若真得如此，于我也算是得偿所愿。”
王三奶奶轻微蹙眉，王采薇这话于今日并不合时宜，何况江萱还在。
王三奶奶飞速瞥了江萱一眼，见她面有担忧，看起来不像是是个爱背后说三道四的，略微安心些，转头又对王采薇劝慰道：“妹妹糊涂了，母亲怎么舍得让妹妹青灯古佛一辈子呢？再说今天是妹妹出阁之日，柳家的花轿已在路上，不多时便该到了。”
王采薇听了此话并不回复，王三奶奶见里头没了动静，心头不免慌乱，深怕王采薇有个三长两短，伤及性命。
未多时，王采薇喑哑声音又出现窗口，问道：“外头还有什么人？”
“奴婢宝婵见过四姑娘。”
王大奶奶身边侍女缓步上前，显然王采薇是知道她的，只是淡淡开口驱赶众人：“哦，你们都离远些，我有些话想同表妹说。”
“这……”宝婵到底是一个下人，又奉王大奶奶命令不好自己拿主意，只得望向王三奶奶以求帮助。
“我被你们锁在这屋子里，难道还能跑了不成？快退下吧。”王采薇似是自嘲，又有些许不屑。她这样说，宝婵也不好不已依令行事，只得低头道是，往远些的地方去守着。
“也烦请三嫂避让一下。”
一层窗户纸并不阻碍视线，王采薇又出声请王三奶奶离开，王三奶奶不免担忧。然而王采薇执意如此，王三奶奶也好告退，临走时递了个眼神给江萱，只判她能够劝慰一二。
王三奶奶身为出嫁女王氏妇，自然要处处以王家为考虑，只是江萱又想起楼玉兰以及楼家往事，对上王三奶奶心情不由复杂几分。
王采薇见人走远，又唤江萱近前。“萱儿，你过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江萱闻听王采薇召唤，又上前伏于花窗前，一纸窗纱遮掩仍可见她鬓间丝丝金点闪烁。江萱垂眸，尽可能忽视那副沉重枷锁。
“表姐……”她们离得那样近，江萱几欲闻到王采薇身上脂粉味道，可又与自身香粉气息纠缠，让人分不清差别。
“萱儿，我明白你知我心。”王采薇低声叹息，十指痕迹清晰印于窗格，痛惜之情几欲如洪流般宣泄，道出口终归细水无声。
“我已意有所属，与柳家婚事非我所愿亦无法更改，只是可惜了董郎……”王采薇隐有自弃之意，可是提到她那位心仪之人却又缱绻不已。
“董郎？”江萱困惑，她虽有猜想却为料到王采薇心有所属。
“是啊，董郎。”朦胧窗下，王采薇好似嘴角微弯，江萱似看到她眼眸闪亮平和，不似方才激动模样，“他是今朝士子，虽出身寒门可学问极好，且今朝春闱他更是中举，据说也得了陛下几句夸奖。”
“采薇姐姐……”
江萱心头一跳，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旧事，心下不安。王采薇好似没有听到江萱唤声，继续痴迷地说着初遇往事。
“年前，我同堂妹去聚春楼饮茶，无意踩到裙摆险些跌落楼阁。是他，是他拉住了我才不至于滚下让我台阶。”
“我从未见过这样儒雅有礼的男子！他放开我的手朝我揖礼，他温柔地说：‘对不住，冒犯姑娘了。’他没有抬头看我，就这样告退。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之一。”
“姐姐，不过是一个士子罢了。你只见了一面，又怎知他家世人品？”
江萱原以为王采薇只是不愿意嫁给柳家公子才被王夫人禁足，不曾想是因为这样，因为一个仅仅见了一面的男人。
“不，不止一面。”提起那位董郎，王采薇兴奋难抑，她趴在窗格如此神往，“后来，我借故出门，只盼能再见他一面。终于，我们在重光寺相逢。”
“我同他攀谈了几句，他同我说他要入阁拜相，他要为天下黎民谋生机，使百姓衣食无忧。他和我见过的世家公子都不一样……”
“表姐！你魔怔了！”江萱无法理解王采薇痴心，只是望着那窗格里晕染开来的水渍终究有些心软。
“嫁给柳家公子未必不能举案齐眉，姐姐何必痴恋一人？且若他对姐姐真有意，何不上门提亲？舅舅舅母疼爱姐姐，若姐姐执意下嫁，舅舅舅母岂会在乎这门第之别？”
“怎么会不在乎？！”王采薇字字滴血，她继续说道，“曾经，我也以为他们是真的疼爱我。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嫁往江南，另一个则嫁去陇西，今生恐难再相见。父母留我至今，原以为是不忍我过早嫁人，不曾想只是想将我这颗棋子嫁到最有利的地方去。”
王采薇一抹冰凉泪水，江萱分辨不清她言语里是怨愤还是死心。
“我也不是没有恳求过爹娘，告诉他们我心有所属，若要和柳家联姻何不叫堂妹她们去？可他们说哪有女子为自己相看夫婿，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王家教养不善、不知礼数。呵。”
王采薇轻笑，那样嘲讽，那样鄙夷，那样……不甘。
“我不明白为何男子为心爱女子违逆世俗可传为佳话，而女子追求自己所爱却要被训斥为不检点，为家族蒙羞？我不服。”
“姐姐，不过是一个男人……”江萱心有震动，只是她真的不明白王采薇此话何意。
“萱儿，那不只是男人，那是……”
“柳家的花轿进门咯！”
有丫鬟喜气洋洋进来通报，似是觉得这院中冷清的很，院中的丫鬟招呼在一起朝那间被紧缩屋门的厢房恭喜祝贺。远处，鞭炮声愈来愈近，清脆快速的爆炸声将王采薇最后话语淹没，江萱没有听清。
王采薇亦察觉那阵声势浩大的动静，她知道这一刻总要来临。覆在窗纸上指甲几乎要穿出，王采薇压低声音，可落在江萱耳中却那样清晰。
“萱儿，你帮帮我，你帮我问问那个人，他到底心里有没有我！”
江萱来不及回复，王三奶奶已走到身前将她从窗前拨开。“妹妹，该走了。不然迎亲的人进来瞧见你就不好了。”
江萱仍沉浸在王采薇最后的话语中，被王三奶奶这样一拨，踉跄后退几步。只见那窗格上的凸起渐渐消下，唯留一团褶皱告诉来往人等，这里有过怎样的哀愁。
那迎亲的声音越来越近，江萱若从正门出去必然撞上，好在王三奶奶清楚王家布局，拉住江萱从蘅芜苑后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