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柏舟（上）
今日门前一改往日寥落，侍女们面上喜气洋洋忙得不可开交。因知晓江萱身份，底下人也未限制太多，见她往王采薇院中去只当是表姐妹有闲话要说。江萱就这样一路畅通地行至王采薇院落。
江萱抬头飞速看了院落匾额一眼，此院名唤蘅芜苑，暗合王采薇姓名。江王两家虽有姻亲在身，可素日里江萱与王采薇交情泛泛，远比不上她与周宣容等人。
至于她为何要淌这趟浑水，可怜、同情？江萱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她不忍王采薇不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吧。
江萱在门口站定一会儿，忽闻蘅芜苑中几道女声逼近，江萱且来不及回避院门便开了，迎面的正是王家的几位表嫂。
王大奶奶身为长媳恰与江萱撞个满面，然她面上惊讶稍纵即逝，见了江萱也只是问好。
“表妹来了？”
“嗯。”江萱一一见礼，礼数上挑不出一丝差错。
“表妹可是一个人待着无聊了？我让丫鬟领你翻花绳可好？”王大奶奶以为江萱只是闲来无事才逛至此处，遂含笑问道。
“谢表嫂好意，不过我是来找采薇姐姐的。”江萱虽懊恼未能及时回避才与三位王少奶奶碰面，可既已遇上总不能推说自己确实闲来无事方至此处，落人话柄。
闻听江萱此言，王大奶奶颇为意外。今日王采薇出阁，此番姻缘耽搁良久终成正果，万不可临门时出什么差错。念及这些日子轮番劝说才令王采薇放下揭底，又思及王夫人担忧言辞，王大奶奶看向江萱的眼神不由染上几分警惕。
王大奶奶嘴角依旧上扬，语气却不禁冷淡几分，与整个王家热烈氛围大相径庭：“采薇今日出嫁，表妹你又尚未及笄，这样恐不合礼数吧？”
江萱惊讶轻呼一声，好像才想到此点，面上懊悔神色难掩：“我……表嫂，我不知道此点。我只想着以后采薇姐姐成亲怕是不好见，想今日与她再好好说话，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萱泫然若泣，好似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活脱脱一未经事小女孩模样。王大奶奶见她这样心肠不由软了几分，又觉她胆小，自己只不过略略冷淡几分便让她将来意全盘托出，心中警惕也放下些许。
正当王大奶奶亦与上前宽慰江萱几句，却有人先行一步上前，拿手绢轻拭江萱泪珠，温言安慰道：“好妹妹，你可别哭，今儿可是大好日子呢！”
“多谢五表嫂。”江萱抽泣着致谢，那模样更是不由让人心疼垂怜。
“嫂嫂，不过就是见一面说几句话罢了，嫂嫂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倒把表妹给吓坏了。”
王五奶奶娘家不逊色于王大奶奶，两妯娌从来是面和心不和，如今逮着好时候，王五奶奶更是不肯放过王大奶奶，几句话便让王大奶奶脸色变了又变。
江萱接过王五奶奶手绢轻擦眼角，只需作出一副弱不禁风样，便把一众人神色收入眼中。
这王家倒比自己想象中有趣得多。
王大奶奶冷哼一声，面上笑容不减却更见嘲弄之意：“今日是六妹出嫁，母亲叮嘱过不可多事，弟妹怕是忘了吧？”
王五奶奶大抵也没想过王大奶奶竟拿王夫人来压她，当即神色骤变依旧不肯示弱：“嫂嫂不必拿母亲来压我，六妹既已穿上嫁衣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只要未上那花轿便都有可能，五弟妹还是要斟酌行事才好。”
王大奶奶说话依旧从容，江萱未从她面上见到些许怒意，只听那言语里王大奶奶就差把王五奶奶年轻不懂事直直道出，惹得王五奶奶面上青一块红一块。
江萱见事情隐有闹大之势，忙上前蹲身道：“是我不好，让两位表嫂起了争执……”
“唉，这关你何事？”王五奶奶却不肯罢休，一把扶起江萱，嘴上依旧不饶人，“不过是某些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罢了。”
江萱听出王五奶奶意有所指，却不知她与王大奶奶之间又有何嫌隙，只得低下头故作不知。
王大奶奶面有薄愠，只是碍于江萱在不好轻易发作，遂淡淡命令道：“五奶奶身体不适，还不赶紧扶下去歇息片刻？”
周遭侍女进退踟蹰，王大奶奶一个眼神她身边婢女便心领神会，旋即喝道：“愣着干嘛？还不扶五奶奶下去？”
“是。”几个丫鬟低头应和，步步朝王五奶奶身侧去。
王五奶奶出身陈氏，本就是个泼辣秉性，见状也不客气道：“不劳嫂嫂费心，我自己会走。”言罢，王五奶奶也不多待，重重一甩袖便忿然离去，却留江萱在原地好不尴尬。
“妹妹受惊了，我同妹妹一道去前厅。”王大奶奶见王五奶奶离开，面上立马换上笑容，挽住江萱臂膀就往前厅方向去。
江萱心中焦躁，可又推脱不得，只得回头往蘅芜苑中深深一望。然此时却有人出乎意料帮腔，替江萱说起话来。
“大嫂，既然表妹想同六妹说说话，不如就让她们隔着门讲两句吧？”王三奶奶攥紧手帕移步上前，言语恭谦却不敢直视王大奶奶略带厌烦的眼睛。
“三弟妹，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是要同五弟妹一样，在这样的大好日子同我争辩吗？”
王大奶奶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说话语气却与适才同王五奶奶讲话全不同，更添些许不耐，似要将方才所受的气统统撒到王三奶奶身上。
王三奶奶早已习惯妯娌间的嫌弃无视，只是温和笑着建议：“左右六妹被拘在院中，在柳家花轿到来之前想是出不来。”
“你这话说得轻巧，若真出了事你让我怎么和母亲交代？”
王大奶奶斜睨了她一眼，并不将眼前这个素日不招人待见的弟妹放在眼中。王三奶奶虽受轻慢，可她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如何读不懂王大奶奶语中深意。
只见王三奶奶向前一步，将手搭在王大奶奶臂膀以示亲近，言辞更是柔顺。“大嫂帮母亲料理六妹婚事，又打点的这般气派妥当，母亲谢大嫂都来不及，怎么会怪大嫂呢？”
王大奶奶面有动容，王三奶奶则乘胜追击，继续低声道：“表妹是姑母唯一的女儿，也算是自家人，日后说不定还有与我们同室而处的时候。且六妹与表妹年龄相仿，同龄人间诉说心事，也许六妹便真的死心了。”
王大奶奶后撤半步，难得拿正眼打量王三奶奶，眼神中饶有兴味，只觉得自己素日里小巧了眼前这位装傻充楞的妯娌，言语间却还未松口。
为顺应王大奶奶心事，王三奶奶低眉思索已然想到对策，又听得到她言道：“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大嫂若是不放心便让我同表妹一道进去，也省得大嫂担忧。”
话毕，江萱再度审视地看向王三奶奶，她原以为王三奶奶只是个受夫家冷落怠慢的可怜女子，不曾想她原来也是个能人。
仔细想来也是，若王三奶奶不是个聪明人，又如何能在王夫人万般磋磨中活到至今呢？又如何躲避妯娌间明枪暗箭，苟活在这王家宅院当中呢？
江萱垂眸，今日她是客，也无意卷入王氏女眷之间的争权夺利，做个沉默的看客亦好。
王大奶奶思忖片刻便依了王三奶奶的主意，又怕真出乱子自己说不清，遂遣派身边婢女同行，也算督促。
江萱既被允许看望王采薇，当下欢喜的不行，朝王大奶奶谢了又谢。王大奶奶见她这胸无城府的样子也渐安心，只叮嘱不可久留，遂领着一众婢女忙其他的事去。
江萱亦是感谢王三奶奶相帮之情，只是碍于王大奶奶婢女在侧不好同她过于亲近，只是蹲身行礼致意。
王三奶奶明了江萱心意，也不多加耽误，遂领江萱与阿芷入蘅芜苑。
不同于院外热闹非凡，蘅芜苑中虽装点红缎红绸，可江萱入内只察觉道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气，萧瑟一如深秋，没有半点成亲的喜悦之情。
江萱望去，见王采薇所居正房门口依旧守着两位嬷嬷，阿芷伏在江萱耳边轻声说道，正是上回她打探消息时遇到的那二位。
两位嬷嬷见王三奶奶与江萱前来恭敬一礼，王三奶奶先道：“表姑娘想同六妹说几句话。”
两位嬷嬷相互间递了个眼神，面色为难。其中一位上前躬身，只说无王夫人命令，六姑娘出阁前不能见任何人。
“也罢，我不为难你们，只让表姑娘同六妹隔着窗户说话总可以吧？”
两人仍抽搐不下，只递了个眼神给随行的那位王大奶奶身边的丫鬟，见她微微颔首这才同意。
两人又引着王三奶奶和江萱来到窗前，江萱看着面前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心中五味杂陈。
“有劳了。”王三奶奶褪下两只银镯，打赏道。
站在江萱身后，王三奶奶满目怜悯，却不知是在看江萱还是望向那窗户后的人。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1]
窗后人轻轻吟唱，未曾察觉窗外有人窥视，只是如此唱道。
江萱静静听着，这诗中烦闷困扰即便是这吟唱人刻意压抑，也无法遏制那颗活跃跳动的心。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江萱对上诗句下半阙，只盼王采薇能够舒心些许。
“谁？”王采薇微弱声音从里面传来。
“表姐，是我。”江萱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