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玉兰本庭木
默不作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江萱见周遭一片狼藉下,楼玉兰的动作更显从容悠意,便是荆钗布衣不掩清雅风姿。
楼玉兰浅笑,对那几个孩童轻嗤道:“去,今日的课业可都完成了?”
那几个女孩既然被训斥,只好灰溜溜回屋内,院中又忽然寂静下来。
“江姑娘,见笑了。”楼玉兰微微欠身以表歉意,然江萱见院落寥落至此,心头又有另一番主意。
“其实你若有难处,把这几个孩子送至京中善堂也无不可……”江萱边道边揣摩楼玉兰神情变动,然她只是低头吹茶,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江萱自知此计不得楼玉兰心意,举茶微掩尴尬,忽闻楼玉兰温言道。
“世态炎凉,人心难测。京中善堂我也了解过一二,只是各家所授参差不齐,且大多只叫给一口饭吃不令他们饿死,少有善堂教授记账珠算,以求他日成年可寻一差事养活自身,却不曾见过一家教导为人处事。”
江萱神色凝重,楼玉兰所述之事皆是事实。世家为博名声,日常粥棚施舍必定少不得,有条件的人家设立善堂收养无父无母孤儿亦是常态。
待这些孤儿长大后,或外放令其自谋生路,或择伶俐者收为家奴。谋生艰难,为大户人家家奴虽入奴籍但至少可保吃穿不愁。江萱名下亦有几家善堂,自是明白其中关窍。
然对着楼玉兰,江萱却说不出“为奴至少可保衣食无缺”的话,只得饮茶不做声。
“江姑娘出身名门,想是比我明白主仆名分之差到底有多大!”对上楼玉兰双眼,眼底哀恸翻涌落入江萱眼眸,江萱不忍再看,侧头另看别处。
眼不见人声却可闻,楼玉兰轻若飘雪的声音落入耳中,激起江萱心底一阵动荡。
“女子立世本就艰难,更别说平民孤女,我收留这些孩子一是可给些庇护不至令其落入风尘之地,二则教导女红字画算学,日后也可以此为生,不必附庸男人生活。”
江萱心有触动,更觉此事艰难,语带犹疑:“楼姑娘,此事艰难……”
“可这样的日子再难过,也好过为奴为婢,不使万事不由人、生死不由己。”
“不由人不由己吗……”江萱低声呢喃,似有自嘲,又出声质疑道,“楼姑娘,若再遭今日之事,无人庇护你们又能如何呢?”
“流言蜚语从无停歇,即便是高门贵妇难道不会有流言之困?”楼玉兰似笑非笑朝江萱看去,适才哀恸顿消逝无影无踪,眼底闪过一道狠决。
“其实以我近年所得,一遇流言何必自证,手执菜刀杀到始作俑者处,以刀挟持威吓泄愤,又何必需要徒费口舌,妄求同情?只不过同事不同人,且看豁不豁得出去罢了。”
此言一出,江萱顿时睁大眼。自小所受教诲皆令其言行合乎法度礼仪,楼玉兰所言一如泼妇行径,与旧日所学大相径庭,江萱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是好。
然一侧听了她俩说半天话的柳三七却不由拍手称赞,赞言道:“以前只觉得楼姑娘颇具文气,却不曾想竟有些江湖气在身上,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呐!”
“无它,不过是家道中落,比旁人多领会些世态炎凉,更能明白些市井间的道理罢了。”楼玉兰自谦回道,眼波流转又绕回江萱身上,“江姑娘,你觉得呢?”
“楼姑娘所言甚是。”江萱摸不透楼玉兰所想,亦被其方才所言震动内心,一时不知如何搭话。
楼玉兰闻言微笑,气氛瞬时又进入诡异静谧。柳三七察觉二人之间微妙气氛,遂将话题引向别处。
“三姑娘,你今日来得路上不是有什么事要问楼姑娘吗?趁此时辰还早,不如问个明白,省得下次出门又不知道何年何月。”
江萱心中复杂难言,又听柳三七圆场,遂将杂乱思绪暂且滞后。
饮一口清茶平缓心绪,江萱整理一番说辞,浅笑道:“前些日子我去舅母家偶遇三表嫂。说来也巧,我家三表嫂与楼姑娘同姓,说不定祖上还有些渊源在呢!”
“天下同姓之人那么多,不过是巧合罢了。”楼玉兰浅浅一笑,并不打算将自身与王三太太牵涉,如此回言道。
“楼姑娘说的也是。”江萱虽出言赞同,心底却暗暗觉得楼玉兰与王三太太隐有渊源,绝不似楼玉兰说得仅是同姓那般简单。
“然三表嫂近来闷闷不乐,我与她私下聊过一回,原是三表嫂思念家人才愁眉不展。”江萱继续试探,眼神有意无意略过楼玉兰面庞,意图看出些蹊跷。
楼玉兰垂眸自顾自倒茶,出言略带些急切,并未察觉江萱眼神:“王三太太过得不好吗?”
江萱不经意挑眉,接过楼玉兰掌中茶盏,思及王三太太枯萎姿态,语意微有凝重:“过得不算好。”
楼玉兰置若罔闻,江萱遥见悲色一闪而过,愈发笃定楼玉兰与王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这背后隐情怕是十分难堪……
江萱于心不忍,然与王采薇通信一事若能得楼玉兰相助,即便楼玉兰责怪她也不得不做了。
“其实若表嫂思念家人,大可归家一见。只不过我并未在京中听过楼家的名号,许是表嫂娘家遥远故而不得见?”
楼玉兰搁下茶壶,将茶盏递与柳三七。桌盏碰撞间,楼玉兰唇角微勾,眼底却无笑意,冷淡言道。
“江姑娘,我这儿乱糟糟的,恐也不能好好招待你们,也请二位先行回去吧!”
这是要赶人的意思……江萱并不恼,举袖将茶水一饮而尽。
今日即得不到答案,江萱亦不好强求,只得另寻他法。起身告辞,楼玉兰一如上回亲自将她们送至巷口。
一路无话。
楼玉兰到底年长江萱几岁,缓走几步已然将情绪平复,仿佛适才愠怒冷淡全然无存。将近巷口,楼玉兰淡然出言。
“江姑娘,我虽不知你表嫂到底遭遇何事,然我于市井生活这几年亦多感悟。若江姑娘下回再见着你表嫂,烦请转托此句:‘往事不可追,来着犹可忆’。”
半只脚踏上木梯,听闻身后楼玉兰即似关怀又如宽慰的话语,江萱已然明了她与王三太太之间的关联。
“好,必会转达。”江萱应允道。
微步进车厢,江萱念及今日之事再思及宅邸狼藉,趁车夫尚未扬鞭,掀帘与楼玉兰言道:“楼姑娘,若有需要我可帮忙……”
楼玉兰只是摇头,温和言辞一如初见:“江姑娘,你已然帮我许多了。”
眼眸闪动,江萱觉得愈发看不透楼玉兰,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哪怕是今日相谈,楼玉兰透露出星点内心所想,于江萱而言始终无法理解。
“江姑娘,我总觉得你我一样……”
忽有一阵风吹过,楼玉兰的话语被轻易吹散,只有依稀几字落入江萱耳中。
“什么?”江萱微微侧头。
“无事,快走吧!”楼玉兰笑笑,挥帕催促她与柳三七离去。
江萱松开手,任由围帘垂落。帘角翻飞间,江萱似见楼玉兰笑容苦涩,妄图定睛细看,车夫已扬鞭策马往江宅行去。
楼玉兰……王三太太……楼家……
江萱扶额苦恼,未曾细听远处车马声近,转而渐远,终于身后某处停歇,亦有人往楼玉兰所居宅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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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窗边,阵风裹挟尘土吹入厢内,呛得江萱一阵咳嗽。
阿芷不在,江萱也未带松节出门,身为医者柳三七忙上前轻拍后背安抚道:“这个季节风大,你且别坐窗口,快往里头坐些。”
江萱自是往后挪坐几步,只是那尘土入肺一时半会儿也咳不出来。江萱本就病着,沙土更是呛得她一时说不出话
柳三七索性让她靠在自己身侧,亦不由唠叨几句:“你说你,本来身子就差,前几日更是满脑子的算盘。本来今日之事你让阿芷来处理即可,何苦自己跑一趟?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会儿叫我回去如何给夫人交差啊……”
江萱又咳了几声略微觉得好些,听着柳三七时时唠叨竟觉得安心。马车颠晃的厉害只觉得让人头晕,江萱合上眼,轻声道出心中疑问。
“三七,除入太医院为医者外,你可有别的愿望?”
“你不是知道的吗?我要入太医院让那些个男子瞧瞧,女医未必就不如他们,最好能使天子发令,禁医道只传男不传女之风。”
柳三七浸淫医道多年,即便不带药箱出门,身上亦有若有若无一阵药香。江萱靠在柳三七细小肩头,轻嗅此香只觉得在哪儿闻过。
“你觉得楼姑娘的愿景可能实现?”
脑海中闪现楼玉兰显瘦身姿,自她身后又钻出几个脑袋。江萱还想细看她们神情,脑中又突然奔出那日李谙试图打人的场景,她亦是被周宣容与李谧护在身后。
“很难,却未尝不可。”
柳三七的话飘荡耳边,江萱觉得惊奇,沙哑着声音发问:“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海枯石烂,水滴石穿,楼姑娘愿景今朝许难实现,可终有一日能见女子掌家,甚至入仕争权。”
柳三七的声音渐渐听不真切,甚至与记忆中那温柔却坚毅女声重合。那个人的背影渐渐浮现,转头时江萱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记得唇齿开合。
她问:“萱儿,那你呢?你就没有想做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