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赁屋祸事
男人们放肆调笑,暧昧目光不断往楼玉兰身上投去。
江萱不忍耳闻,抬手欲使家丁将此好事者赶开,却见远处楼玉兰淡漠扫视,悠悠拿起搁置一旁的苕帚,缓步朝院门走来。
江萱透过人群对上楼玉兰的眼,那双眼睛沉静没有温度,可不知为何江萱却仿若看见眼底热火,只需一个契机便可喷涌而出。
啪——
江萱尚未反应过来,面上抚过一阵风下意识闭眼。待她再睁眼时,只见那前排嘴贱的一众脸上道道乌黑痕迹,尤其是方才出言调笑之人,更是被刻意照顾。
“楼玉兰!你!”那人单手捂眼,浅浅一道血痕残留肌肤表面,恶狠狠朝楼玉兰吼道。
“管不好自己的嘴巴和眼睛就活该被打。”
楼玉兰并不惧那人恐吓语气,重重把苕帚往地上一杵,一丝冰冷笑意浮上唇边,静无波澜的眼神淡淡落在那人身上,
那人被盯得心底发毛,到底估计流言,只撂下一句“你等着的狠话”便捂着脸匆忙从人群中消散。
众人再没有眼力见也能看出楼玉兰心情不妙,亦不敢真触犯她的眉头,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簇拥着离去。
楼玉兰见他们离去也不想同他们计较,自顾自一扫院门狼藉。人群散去,江萱与柳三七等一众小厮的身影也渐渐显露出来。
江萱站在院外打量着面前这个恬静温和的女子,看似柔弱的身躯却拥有无法被人忽视坚韧。
“楼姑娘。”江萱轻声唤道,楼玉兰闻声抬头,见是江萱与柳三七旋即浅笑问好,全无适才锋利无情的模样。
“你们来了。”
而原来报信的女孩亦从江萱身后跑出,直至往楼玉兰怀中去。
“先生,您……您没事了吧!”女孩磕磕绊绊地问候,焦虑眼神环视楼玉兰全身上下,毫不掩饰地透出自己的担忧后怕。
楼玉兰摇摇头,示意女孩自己已无大碍,只是女孩称呼却不禁引得江萱奇怪。
“先生?”
楼玉兰察觉江萱困惑,揽过女孩面朝她解释道:“这孩子读书有些天赋在,我祖上亦教书育人,不忍她因女身困于织梭,索性收为入室弟子,也可将先祖学问传承下去。”
时人虽向学,但因女子不能为官,故世间私塾只收男子而不收女子者寥寥;于百姓之家,男丁尚可入学以图中举光耀门楣,女嗣却不多重视学问,只消认得几字便可;更贫者愈发如此,甚至买卖女孙以供养男嗣。
于仕宦之家却不至此,然男女有别,轻女之风难改竟有愈烈之势,如今尚不显矣。
民间隐有歌谣所传“珪臬琮璋,男所专也;针凿织梭,女所专也”,官宦之家闻之笑言“吾家男女同学,并不轻慢也”,然其私底行事却不知矣。此乃时下风气之一。
二者世族子弟自持家学渊源,并不往私塾求学,即便是名声显赫如白鹿洞书院亦不往。且即便诸先帝使各世家奉书以充国库,令天下士子共鉴,世族亦不全然上贡,暗藏一二绝学以供族内诸子,并不许外传。
而楼玉兰此举一略男女之差,二破族学桎梏,实在令人钦佩,江萱不由感叹道:“楼姑娘大义!”
楼玉兰并不以此为傲,清浅一笑,谦逊道:“我不过是拾人牙慧,听闻二十年前江大姑娘曾办女院,传授各家女儿学问,且不拘于家世门楣,那才是真正令人倾佩。我如今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江萱一愣,略微赧然言:“此事我倒没有听闻过。”
“我曾在京中一显赫人家做活,略微听过些,许是传闻也说不准。”楼玉兰自是看出江萱难堪,出言温声打圆场。
又见二人在门口站久了,忙招呼二人往里头走,就是后面的家丁也请到院中小坐,又唤出几个女孩烧水倒茶,也算是好好招待一波。
一入后堂,凌乱败落更甚前院。
院中花草被人糟蹋了个遍,已开的未开的统统被撤落,只余枝头干涩草杆。石板地,明明春夏相交,地面却被黄草枯叶覆盖几步,看着萧瑟至极。
江萱静静换顾周遭场景,什么水桶砧板菜刀随意散落,甚至有一二钗环落地,让人不由猜想此地发生过什么。
“莫不是真遭了贼?”柳三七自是看到这样荒乱场面,伏在江萱耳边轻声道。
江萱半信半疑,正要与柳三七搭话。脚底却被某物一绊,江萱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人也不由自主朝后仰去,幸而柳三七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然这地儿怕是还要再添一桩命案。
江萱心有余悸,待扶着柳三七肩膀站定,定睛往那地面一瞧,竟是一只擀面杖!
楼玉兰亦被身后动静一惊,见到地上那只擀面杖讪然一笑,遂上前将那擀面杖踢至一旁。
“江姑娘,实在抱歉!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
“无事。”江萱笑着摇头道。
楼玉兰又领着江萱二人往内室走去,江萱方踏入内室便见里头一片狼藉。
先前几人围炉饮茶的圆桌立在堂中,只是支撑的四条腿少了一只,摇摇欲坠经不得半点承重。而原来那些凳儿也不知晓去了何处,只留一两枝圆箍弯腿七零八落的散落各地。
这还不算是最糟的,卧房更是惨烈。江萱抬眼望去,那梳妆台整个被掀落在地,各色首饰匣子一扫而空,唯余几只不成对的耳坠子。而那床榻上的枕席帷帐也被洗劫一空,光秃秃一张床愈发凄凉。
楼玉兰随意一抹圆桌,又不知从哪里搬出几只尚算完整的方椅请二人落坐:“江姑娘,实在是抱歉!这儿乱糟糟的,不能好好招待你和柳姑娘。”
“不碍事。”望向满院狼藉,江萱可怜楼玉兰之余愈发困惑,问道,“楼姑娘,这到底发生何事了?是那李谙前来找事了吗?”
柳三七亦是朝楼玉兰投向询问目光,然她方挨着坐下,那椅子不知何故便四分五裂,险些将柳三七摔个脚朝天。
楼玉兰来不及回答,忙让人抬了张新凳子来,又扶着柳三七坐下,面上歉然哀戚遮掩不住,将今日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这屋子原是楼玉兰赁来的,已有好几年,只是近来楼玉兰手头拮据,手下又要养这好些孩子,于是在钱银上拖了几日未给主家。
楼玉兰赁屋多年,与主家有几分交情,原本主家答允她拖延几日,可不知为何今日突然上门让她把欠的钱全补上。楼玉兰自知理亏,然她如今手上真无闲钱,故柔声请求主家再宽限几日。
但那主家一改往日和善秉性,强令楼玉兰今日把钱银补齐,否则便上官府举报她拐卖无籍儿童。楼玉兰一听顿时急眼,言语间不由冲撞主家。
主家早就不满楼玉兰于自宅豢养这么孩童,给自家添麻烦不说还收不到租金,也不管什么交情不交情,怎样毁人清白的话都往楼玉兰身上泼。
楼玉兰虽看着谦弱却不是什么面团性子任人揉搓,在市井生活这么多年自是怎样骂人的话都讲的出。故而你一句“外室女”我一句“铁耗子”相互攻讦,最后至发展为大打出手。
那主家自持人多不把满院妇孺放在眼中,与楼玉兰打成一团不说,还让底下人搜罗值钱的东西以抵楼玉兰所欠银钱,所以才有江萱看到的这些。
“只可惜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住在这儿了……”
与主家争执至此以后便是交恶了,想要再续赁屋亦是不可能。掌心覆上脸颊手印,楼玉兰并不觉得疼痛,满怀惋惜地环顾周遭,叹息道。
京城米珠薪桂,寻常人家若无祖上积德积福几辈子都买不起京中房屋只得赁屋而住,甚至于几家同住一院以摊赁资,像楼玉兰一样带着几个孩子同住这宽敞院落更是少见。
只是听楼玉兰说,主家先前态度温和而今却大改,这其中要说没有人在背后指使实难令人相信。
“楼姑娘让那孩子来寻我们可是要我们为你做主吗?”
楼玉兰一弱质女流自是无法反抗那背后操纵者,而那起子起哄的人所说楼玉兰被官员豢养为外室之事江萱更是一个字也不信。
京中阶级分明,楼玉兰亦不像是与达官贵族相交颇深的样子。江萱思来想去,唯有寻求她们几人帮助方可解释遣那女孩出门寻人之事。
“也不是。”楼玉兰浅浅笑道。
“啊?”江萱困惑,实在想不到还有何解释。
只见楼玉兰狡黠眨眼,竟有些得意言道:“不过是看他们人多胡来一时气上心头,喊这几个小丫头出门唬一唬他们罢了!”
好一招狐假虎威!
“也多亏了你的福,那些人听我唤人也不敢久留,搜罗些金银财宝就走了。”楼玉兰淡然言道,并不把钱财放在眼中。
“玉兰姐还说呢!那可是我们攒了许久的钱!这下全没了!”门后,几个脑袋并排钻出,嘟囔抱怨不停。
江萱转头望去,只见那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们交头接耳,纷纷为楼玉兰抱不平,未察觉有人关注她们。
“那几人下手可真重,打的我手臂现在还疼着呢!”
“你还好,有玉兰姐护着你!你看我这儿,怕是好几天都消不了。”
“我给了他一脚,保管他三天下不了床,算是给玉兰姐报仇雪恨!”
“我还咬了他呢!你没看见他手背一道血痕吗?”
“我也有,我也有!”
稚子言语总能让人心情舒缓,只是江萱远远瞧见那几个女孩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痕,不过没楼玉兰脸上那么重罢了。
又听她们言语间楼玉兰对她们的护佑,江萱双眸一黯,目光再朝楼玉兰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