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江祁
四门馆的门不知何时大开,由馆外走进来一人,紫衣绶带,鼓掌而来。
“四门博士江桐拜见五皇子。”
众人大惊,遂纷纷朝五皇子行拜礼。
五皇子大步上前,亲自扶起江桐,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和善言道:“吾今日前来未事先遣人通报,没有打扰江博士授课吧?”
“自然没有,请殿下上座。”
江桐恭敬起身,令人新上一凳,请五皇子就坐。
五皇子又请众学子起身,让他们不要拘谨,只需继续探讨即可。
江桐虽有试探江萱之意,可五皇子的突然到来出乎江桐的意料,只得先行用眼神示意江萱离开,再拱手道“是”。
江萱接过江桐示意,瞧瞧后退几步欲从角门离开。
哪知五皇子似是格外关注江萱动静,未及她推开侧门便出声叫住她,道:“江姑娘,你方才说的不错,不若再继续讲讲?吾还想听听江姑娘在治国之道上有何见解。”
江桐脸色登时一变,直身欲为江萱遮掩,却听见身后少女清浅声响起,淡淡言道。
“臣女才疏学浅,不过是前两日恰好读到管子,还是不买弄了。”
江萱虽笑着说话,可她垂眸并不与五皇子有过多眼神交流,言语中亦含拒绝之意,倒让五皇子更不愿轻易放她离去。
“江姑娘拒绝得这般果断,吾这脸面可有点过不去咯。”
五皇子嘴上说着玩笑,言辞里却隐隐含强迫之意,逼着江萱继续说下去。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五皇子在宫中颇受皇上宠爱,若他在皇上面前多嘴几句,那江家岂不是……
江萱不想让江家人为难,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句。
然她尚未开口,江桐直身挡住五皇子的目光,陪笑拱手道:“小妹近来身体不适,还是让她先休息休息吧。”
江萱亦及时重重地咳了两声,晶莹肌肤上晕出两朵红莲,真像是久病未愈的样子。
“这样啊……”
五皇子哪里不知道江氏兄妹是在做戏,可他若真叫了太医来辨江三病情真假,那这脸面上才是真的不好看。
“外面如今风雨正大,江姑娘不若等雨雪歇了再行走,不然病情加重了,江博士可要心疼了。”
五皇子如此“关怀”,让江氏兄妹“感谢”不已,立马朝五皇子拜谢。
无人之处,江萱却骂了五皇子八百遍,不晓得他今日又抽什么疯,非要把自己留下。
“寒暄”过后,五皇子仿佛才想起台下众学子皆在,遂敛衽正坐,只道今天自己是来听课,让众学子不要紧张。
江萱却暗自翻了个白眼,止不住腹诽五皇子行径。
君臣之分向来鲜明,即便五皇子再怎么和蔼可亲,也不可能真与这些学子称兄道弟、情若手足,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
自从五皇子进了这间屋子,房中炭火不知何时热了起来,连茶水也有了些温度。
举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江萱掩住嘴角讥讽,眼角余光窥视五皇子行为,心中已渐渐了解他此行用意。
五皇子出入国子监与诸学子同学已成一段嘉话,外头人以为五皇子怎样亲民,实则课堂上他大多与世族子弟交谈,对那些出生平民者不屑一顾。
如今因着陈琰的关系,陈氏子弟格外亲近,嬉笑怒骂间便让那位陈家公子视其为嫡亲兄长,一口一个五哥的唤着。
至于什么裴家杨家柳家,五皇子更是问候个遍,好像有多亲近似的,王协亦在其拉拢范围内。
王家遂与皇室联姻,不过大多是局势稳定后的事。如今东宫未定,王家明面上自不会表示与哪位皇子走得近,自然不会淌夺嫡这趟混水了。
所以王协一直恭谦有礼守着君臣之分,自是谈不上与五皇子有多亲近。
几番恭维后,课堂氛围沉静下来,江桐又出一题请众学子讨论。
“若有百姓杀人触犯律令,应当何为?”
众学子异口同声答道:“依法处置。”
江桐高深莫测一笑,又接着补充道:“若此人以‘忤逆兄长’为由杀其亲弟呢?”
话音方落,江萱眉心一蹙,却仍装作泰然自若,静听他们谈论。
国子监亦有律学,不过四门馆学子大多以学习五经为首,并不怎么接触律学。
是以在江桐提出此问后,大多学子已偃旗息鼓,不复方才嘹亮之态。
然众学子中,王协却迥然不同。只见他恭敬上前,朝江桐与五皇子一揖,胸有成竹言道:“依我朝疏议,故杀弟妹及兄弟之子孙,流二千里。”
此言一出,诸学子交头接耳论其对错,唯二三人镇定如常。
而台上五皇子闻听王协论断,亦有些吃惊,然他自幼长于宫闱,情绪转变起来得心应手。
只见五皇子鼓手连连称赞:“想不到季和居然能将律法熟记于心,实在是出乎吾的意料!”
王协闻听夸赞不过矜持一笑,颇有些自傲之意。然他见座上江桐神情自若,顿生悔意,立马恭身坐下,神情亦转化为谦卑之色,不复自矜自傲之态。
江桐清咳一声,先是夸赞王协熟读律令,后又于方才问题上追加一条件,徐徐言道:“若此人为官呢?”
他知道了……江萱紧紧握住手中茶盏,眼底难以置信的浪潮翻涌。
座中亦登时鸦雀无声。大周虽无官员可减免罪责的明确记载,但贵族官员轻罚一事却是众人默认的原则。
“江博士,此题是否会太难了些……”
五皇子此时也笑不出来,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若真有这一事,怎么没见历代昏聩帝王下刑狱、量罪责呢?
王协身为世家子弟,自然明白此点,故他拱手言道:“直讲,古语有言‘刑不上大夫’,这……”
仓啷——
江萱手中力道再也受不住,瓷盏自她手心跳出坠于地面。她还想低头去捡,却被那已摔得粉身碎骨的瓷片割伤了手心,刹那间一片殷红。
众人被这边的声响吸引,江桐亦投来目光,无声地询问江萱情况。
江萱浅笑摇头回应,扯过大袖掩住血痕,端坐于矮凳之上,依旧是温婉端庄的世家小姐模样。
众人很快收回眼神,继续专注着等待江桐讲解。
“可还有人存不同想法吗?”江桐别过头,不可捉摸的眼神落在众学子间。
掌心疼痛渐渐传来,江萱知道江桐是故意有这一问的。
弟弑兄按律当斩,而兄杀弟仅流放二千里,为官者更可从宽处置,这便是所谓的礼法、所谓的尊卑,何其讽刺呐?!
指甲嵌入肉里,连带着撕扯那片伤口,江萱却不觉得疼。撕心裂肺哭泣的日子她过了好久,如今已经流不出泪了。
世人不为她讨公道,那她就自己来。
她仰头,面上清浅笑意不变。
“祁以为,故杀人者无论品阶皆应斩之,盖不能因位高权重轻易宽宥之。若刑无度、罪不罚,则天下黎民效法,以为为官者便能视刑法若罔闻,乃至天下大乱矣。”
学子间有一人兀然站立,凛然言道。
“哈哈哈哈哈,江祁,你没说错吧?我们和那些庶民可不一样!”
“就是就是!”
这样的话语落入出自公卿之家的学子耳朵里只觉得格外有趣,在其位享其禄,就连王协脸上亦透露出不赞成之色。
他们的立场从来与这世间百姓不在一处,又怎会明白黎民生活不易?
谩骂声中,少年郎茕茕独立。
江萱莫名怜惜起这位名为江祁的少年来,好奇地从屏风间隙里望去,脸上诧异之色浮起。
是盂兰盆会时救她的那位……
江萱心念流转,想着如何为何他开脱。然江祁施施鞠躬,平淡地说道:“请直讲评判。”
座上,江桐与五皇子静静打量着各人神态。
众学子不了解官场事态乃是常事,五皇子作为陛下亲子如何不能明白当今圣上试图遏制世家、扶持清流、平衡朝局之意?
当今太后出生陇西李氏,圣上初登基时,朝中紧要官位亦大多由世家子弟担任,国政难通。然圣上励精图治十余年,沿用科举,才有今朝世家清流六四分的局面。
五皇子结交世家,亦有效仿圣上靠世家得位之心,若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亦会将世家弃若敝履。
江家虽不位于朝局中央,但却明白此点。是故与诸王爷、皇子相交时也会格外注意分寸,并不站队。
但江家仍是世家,受律法约束但又得益于律法,江祁请江桐评判,怕也不会得江桐赞意。
江萱略带忧虑朝江桐望去,哪知江桐并不如江萱所料冷言冷语,而是和善一笑将这问题抛于五皇子。
“殿下觉得呢?”
五皇子怔色转瞬,抚掌笑曰:“有君如此,国之大幸。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江祁拜见殿下。”
“姓江……”
五皇子沉吟片刻,目光在江桐与江祁见徘徊,勃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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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课毕。
学子们收拾起书箱,预备前往下一节课。
江桐与五皇子谈笑风生,俨然一对贤臣良主的模样。
堂中人已散去的差不多,而江祁却迟迟不退,似是再找什么东西。
江萱趁没人注意到自己,趋步上前。
只见那书案前掉落一香囊,想是江祁正寻着那个,故江萱拾起香囊对着江祁问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江祁闻声站起,见此物落在江萱手中,忙拱手答:“正是。”
江萱无意多问此物,将那香囊递给江祁。江祁亦顺手接过,打开里面物件确认无失,才放松地舒了口气。
“还没谢过你当日救命之恩。”江萱心中仍挂念此事。
当时木桥险坠被人所救,她派人去查救命二人的住所一直无果,如今倒在这儿碰上一个。
“姑娘不必言谢,应该的。”
江祁柔声言道,与方才课堂上义正言辞的样子迥然不同。
江萱一时无话可接,二人间沉默震耳欲聋,只得一个看地一个看天。
江萱想着那日救命之恩必得报,正欲问起江祁住所来,身后江桐的声音传来。
“小妹,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