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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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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滴水成冰,国子监祭酒为免冬日炉火太旺而致上课困乏,特意命人撤去大半火盆,只留几个供人取暖。

    学子们年少体热自然是不怕冷的,而江萱本就娇弱,哪能在这样的地方久待。凉风吹过,冻得江萱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王协眼尖,隔着一扇屏风都能察觉江萱身体不适,又令人抬上一盆火炉放于江萱身侧,江萱这才好受些。

    江大爷见王协行径,不经意地挑了挑眉,但见江萱冷得发颤,到底没说他些什么。

    话又说回来,四门学主教五经,以江大爷的资历成为四门博士属实难得。

    江萱手中握着那本《礼记》静听江大爷讲解。她原以为江大爷上回晋升不过倚靠他出身庐州江氏,未曾想他是有些真材实料在身上。

    时人六岁识字,八岁习书,十岁离家学礼,年至十五学五经。江大爷幼时曾有神童一号,未过十五便通四书五经。

    如今他年岁渐长,讲解起礼记来非但不浅薄,还由浅入深、佐以诸例,江萱听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待她反应过来手中那书本以被她写满小字解析,就连字体缝隙间也不放过。

    大约是她奋笔疾书的样子太过显眼,江大爷讲课时眼神频频往她这儿瞟,像是看到什么震惊的事一般。

    又讲了会儿书中内容,江大爷眼瞅那檐下漏刻估摸了下时辰,轻咳一声言道。

    “子曰:‘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诸位且来辩一辩,这治国之法是以德教民好,还是以刑束民好呢?”【出自《礼记·缁衣》】

    这是要辩法啊……江萱停笔微滞,心中不禁开始揣摩起江大爷用意。

    德治与法治素来是一大辩题,君主以德治国,若手段太过柔软,常被评为优柔寡断;而若以严刑厉法治天下,后世史书亦难免言其行事酷烈。

    此题常出现于科考论卷中,今朝被提起,莫不是江大爷要借此试探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江三姑娘?

    江萱借研墨的档口朝江大爷望去,只见他“和蔼可亲”地笑看堂间争论的学子,若再添上些胡须白发,可真与国子监里那些胡子都花白的老博士无二。

    这边江萱还在揣摩江大爷用意,而堂中央学子们已吵作一团,大多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捋起袖子和对方打一架。

    “庶民不知礼数亦难明德,若用刑法约束言行,不出三年便可政通人和,路不拾遗。”

    “以刑束民岂能一言以蔽之?法虽能约束臣民言行,却并不能让他们发自肺腑的信服。”

    “暴秦以严刑厉法治国,惹得众民怨愤从而亡国;文景二帝以德服人才得盛世。因而以德治国方为上策。”

    学子众说纷纭,江萱冷眼旁观着,大多人皆赞成以德治国,而那些支持以刑束民的人亦纷纷举例驳斥观点。

    然仍有一小撮人岿然不动,正襟坐于位置上,与江萱一样静看他人纷争。

    两方人马争辩不下,为首的那位气不过要撸袖子揍人,幸被江大爷及时制止,才不至于酿出同门相伤的惨案。

    “季和,我见你方才不动,可是有什么别的看法吗?”江大爷行至王协桌前,戒尺轻敲桌面道。

    王协也不发怵,恭身起立朝江大爷抱拳行礼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学生并不赞同他们的观点。”

    众人闻听王协话语,纷纷唏嘘喝倒彩。江大爷却来了兴致,撩起衣袍坐下,温和一笑言道:“哦?说说你的看法。”

    “是。”王协躬身侃侃而谈,“德礼、刑法不过是手段,治国才为本。若重德礼而轻刑法,天下万民并非人人都能懂圣贤教诲;而若重刑法而轻德礼,则众人畏严刑心有不满,恐重蹈秦嬴覆辙……”

    “呸,你这是什么辩法?”座下早有人听得不爽,未及王协讲完便跳脚打断,直将王协与那糊泥匠比较,皆是和稀泥的。

    众人哄堂大笑,还是江大爷差点将那戒尺拍断,才把声音压下去。

    “季和,那你认为治国之道因以德治为好还是刑治为好?”江大爷清润声音响起,问起王协主次来。

    江萱亦侧耳静待王协接下来的说法,只因他的想法与江萱不谋而合,激起江萱心中几分兴致。

    王协趋步上前,长揖作答道:“学生以为治国之术因以德治为主,刑治为辅。”

    “为何呢?”江大爷面上虽仍挂着笑,却无方才和蔼之感。

    王协未察觉江大爷神色间细微变动,仍垂眸言道:“圣人云:‘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遂焉。岂必尽仁?’仁德教化心志,刑法约束行为,由内而外矣,方使百姓心悦诚服。”

    王协语毕再拜,座上江大爷已倾身倚凭,轻挑眉尾扫视堂中学生,懒散问道。

    “可有人持不同看法?”

    坐下学子虽蠢蠢欲动,但大多没有王协博学,一时间无人敢回答。

    江萱不喜王协以德为先的说辞,如今无人作答更是没了兴致,坐于案前斟茶独饮。

    “学生有不同意见,还请直讲指教。”堂中,一人缓缓站立,拜而后言。

    “江祁,且说说你的看法。”

    “学生以为民不识礼并非大错,只需教化引导使百姓约束言行遵守规矩,则天下亦能政通人和也。”

    透过屏风剪影,江萱且听那人说论,却觉得江祁身形依稀有些眼熟,就连声音也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哦?那你也认为需以礼教化百姓咯?”

    “非也。”江祁侧步上前,道,

    “百姓不通礼乐,则德之一词难以明晰,故百姓效其行却不通其意。若有一日失之典范,百姓无例可依,恐陋习再现更甚从前矣。是故学生认为治国因以刑立世,待黎民已适刑律,再以礼教化之,方使其明白礼乐重要,必能遵守。”

    “哼,什么歪理!”王协却不同意此论,拱手驳斥道,“正因百姓不识礼乐、不明圣德,方需用礼教化之。若以刑法育民,岂非本末倒置?”

    “黎民求生艰难,哪有那么多时间听讲四书五经?刑法虽严可却比礼法更能让百姓遵从,何来本末倒置一说?”

    二人你争我吵,谁也谁说服不了谁,还是江桐大喝一声方制止二人争论。

    “你们二人说得皆有理。”江大爷头头是道点评,忽地话锋一转,问起江萱的看法来,“那阿妹,你的想法呢?”

    众人目光纷纷朝屏风投去,江萱万没想到还有她的事,心神随之一敛,沉吟道:“小妹尚不通礼记,只觉得二位兄台说的都有道理,还是不言了吧。”

    趁她说话的功夫,江大爷拿起那本记满小字的礼记粗略翻过几眼,更不信她这番说辞,温言道:“不过是辩论,并无真假对错之分,你且说说看。”

    语调虽柔但语意难拒,江萱只觉得江大爷话中有话,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蹲身作答。

    “不知小妹可否问二位兄台几句?”

    江桐点头示意。

    隔着素纱,江萱清淡飘渺的声音徐徐传出:“请问二位兄台今日所着衣衫用料是?”

    两人乍听此问先是一愣,虽不明白江萱用意,仍是老老实实报出衣料名来。

    “重莲绫。”“棉缎。”

    王协出自太原王氏,自小所着衣衫皆是绫罗绸缎所作。他身上这件重莲绫看着虽素雅,可行走于日光下可见重莲花纹若隐若现,非寻常人家能用也。

    而江萱闻听江祁说起衣衫所用材质,便可知他出生不及王协但仍有些家底,毕竟要入四方馆进学,非七品官子或民间英才不能进也。

    只是江姓……难不成是江氏旁支子弟?

    江萱心中疑虑,仍于屏风后微微踱步,又出言问道:“那二位兄台所用纸砚出自何处?”

    “协所用不过是一般的益州纸,至于砚台则出自歙州。”

    “可是歙州砚?”

    “正是。”

    王协自幼用着这些物件,自然不晓得它们有多难得。益州纸出自蜀地,以“滑如春冰密如茧”出名,经年上供朝廷。江萱院里也有一些,只是她不爱用罢了。

    至于那歙砚更不必说,历代皇帝称赞有加,亦是件不可夺的珍品。

    “那这位兄台?”

    王协尚未明白江萱何出此问,而一旁的江祁却已了然,面色似有羞意,言道:“某家贫,所用笔墨纸砚皆是国子监所发,比不上王兄。”

    “那二位兄台可知市井一斗米价值几何?”

    “这……”

    这个问题可难倒了王协以及在坐的世家子弟,他们自小锦衣玉食何曾管过这些事?

    江大爷却颇有兴味地看着坐下诸多表情,落在江萱身上的眼神不由增添几分欣赏。

    “坊市中一斗米约二十文,白面四十上下,若遇饥荒可过千文,若天下大熟亦不过五文。”江祁恭身答道。

    “那……”

    江萱还欲再问,堂中已有人不厌烦,遂打断她言道:“江姑娘,你问了这许多问题,可还没有说你自己的见解呢!”

    江萱遂不再问,于屏风后站定,语气平平道:“关中百姓日入不过百钱,除去日常所耗,年余只有百来文,便是稍贵些的笔墨都买不起,更别说读书进学了。”

    “管子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小妹亦有此意。”

    江萱转过身朝江桐盈盈一拜,纤弱身姿却装天下黎民,着实令江桐刮目相看。

    “哈哈哈哈哈,好!不愧是出自庐州江氏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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