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杨与柳
江萱想着那药吃了这些天确实没什么效果,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杨大夫,请进吧。”
深秋萧瑟,风过帘门,卷起星点炭火迸裂。
只见一二十岁上下靛衣青年携药箱走进,朝江夫人与江萱敛衽一礼。
“杨岐见过江姑娘。”
“杨大夫不必多礼,烦请你帮我儿切一切脉!”江夫人忙令人给杨岐搬了张圆凳,言道。
杨岐顺势坐下,从药箱中拿出脉枕,隔着手帕为江萱搭脉。
“蓬头垢面的,失礼了。” 江萱抬起手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医者仁心。姑娘病中失色,等身体好了必然容光万丈。”
大户人家规矩多,杨岐受太医署教导,自然恪守不随意直视女眷的规矩。
只见他虽未抬首,却用言语宽慰江萱又不轻挑令人反感,令江萱不禁心生好感。
“杨大夫师承何人?”
江萱初至江宅时气弱体虚,若非江老夫人请了江南柳氏为她诊脉,怕她也不能撑到来京城。
只可惜江萱此番进京并未带那位柳医师来,而是由江夫人平日里惯用的那位大夫诊治。
杨岐低眉温吞作答:“小人早年自学,后师承柳太医。”
太医令柳大栖与从前给江萱调养身体的大夫同宗,江萱不禁放松几分警惕。
热气氤氲间,江萱忽得心头一跳,鬼使神差地问道:“我见杨大夫有些眼熟,从前我们是见过吗?”
此言一出,江萱已然悔矣。
江夫人在侧,杨大夫又是外男,她怎好说这些?
江萱心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朝江夫人瞟去,见她坐在榻边,手里拿着自己方才算完的帐册,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这,遂安心地松了口气。
那账簿看着像是江家积年的明细册子,实际上这前半本不过是掩护,后半本才是江萱手中铺子盈亏的真正记录。
江萱又在名称与数字上做了掩饰,只有自己能看得懂,想来江夫人一时也难以识破。
果真是安稳日子过多了,连这点警惕心都没了。江萱立马闭口不言,全当自己方才没问过,暗自唾弃了自己一声。
也不晓得杨岐是不是故意,趁着换手搭脉的当口,他突然来了这样一句。
“小人入京以来甚少出太医署,江姑娘想是说笑了。”
“是我看差了。”江萱浅笑言道,只说自己从前在老宅遇到位柳家兄长,方才一恍惚还以为是那位兄长来了呢。
江夫人随意翻过账簿两眼,闻听江萱谈起柳家人,忽然来了兴致。
“你说的是柳家哥儿吧!你祖母曾与我写信,说是这小子想走仕途,好生赞叹了一番。”
江萱无意对上江夫人的眼,睿智且温和地注视着她,立马明白这是江夫人在给她台阶下,旋即颔首道:“是。”
“江南柳氏与京兆柳氏原是一家,然其兄弟纷争,那一支便下了江南学起医术。”
江夫人缓缓提起旧事,江萱亦听得认真,这些世家间的纠葛江老夫人甚少宣之于口,唯有从江夫人这儿才能探听一二。
“歧黄之术终非正途,柳家哥儿能弃医从官,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时人观点皆是如此,江夫人亦不免高看柳家哥儿几眼。
江萱却不认同江夫人观点,只是她咳嗽未愈又不想真与江夫人争辩什么,遂裹着褥子沉默不言。
“杨大夫既然姓杨,可是出自弘农杨氏?”
江夫人见江萱未搭话,话题一转绕到杨岐身上,试探着问道。
“小人父母不过是民间医者,后得家师教导,才得以进太医署。”杨岐泰然自若地答道,目光未敢冒犯。
弘农杨氏亦是显赫,若他家子弟真有人从医,那江夫人才要起疑。如今听他这样说,江夫人淡淡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片刻,杨岐眉间微蹙,让一旁观察着他的江夫人一阵心惊,还以为江萱是有什么不好,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夫人放心,姑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杨岐起身一拜,未将话言尽。
江夫人闻言愈发不安,忙道:“你尽管说。”
“是。”杨岐拱手,继续言道,“只是姑娘心中思绪不停,这病自然就难好些。”
“你这孩子,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江夫人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对江萱一阵唠叨。
“身体虽歇着但思虑难停,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江萱讪讪一笑,还想再狡辩些什么,却被江夫人一眼飞刀止住,只好抱紧被褥
“那便请杨大夫为我儿开个方子吧。”
“好,还请夫人将姑娘从前的药方让我看看,再开也不迟。”
江夫人一挥手,松脂便立马上前将江萱从前的药方递上。
杨岐接过那一沓纸,认真地翻阅起来,心中很快便有了成算,提笔写下新药方。
“此药一日两服,可助姑娘放缓心绪。平日里姑娘也需注重保养,不可耗费太多心神。至于其他的忌口……”
“杨大夫放心,我记下了。”
言尽,江萱乖巧点头。江夫人边记下那些忌口,边吩咐松脂加以注意,免得冲了药性。
该说的都已说完,杨岐遂提着药箱告退。
松脂拿了方子即可退下,且领着阿芷一道为江萱熬药。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有什么可想的?”
待周围人退得差不多,江夫人念及方才杨岐所说的话,再见江萱眼下乌黑,心中又气又忧。
“只是这两日夜间咳个不停,没睡好罢了,母亲不要担忧了。”江萱小心翼翼地扯住江夫人的衣袖,撒娇着晃道。
江夫人见她如今病着,就连说话的力气也轻了三分,到底不忍心说重话,举起那本落在床上的账簿,言道:“这账册你先别看了,先把病养好再说。”
“母亲……”
“再多话,一并把你桌上那些纸啊书啊都收了!” 江萱还想再求情,却被江夫人一句话堵住,只得乖乖地眨巴眼睛,轻声答应。
因外头有一堆事要处理,江夫人暂且拿着那本账册先行离去,只留得江萱伏在矮塌上暗自叹息。
看样子那册账簿一时半会儿拿不来。不过好在江夫人拿去的是上半部,下半部账册江萱本想着待会儿再看,现下只得先核对了。
江萱确认江夫人走远了,从矮塌下抽出另一本账册来,继续斜倚着慢慢算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江萱隐约听得门外有动静,忙将那账册塞至矮塌下,详状昏昏欲睡的样子。
吱呀一声门开,江萱眼睛眯了条缝看来人,只见松节绿衣青绦端着药汤走了进来,江萱这才睁开了眼坐起。
“松脂姐姐先回去伺候夫人了,要我看着姑娘把这药喝下去。”松节边搅着汤药边吹,只盼这药凉得快些。
江萱这病迟迟未愈,除了思虑不停外,更重要的是她那药时喝时不喝,这般不遵医嘱的人病又怎能好得快呢?
望着那一整碗乌黑的汤药,江萱只觉得口中发苦,遂打发松节去小厨房取些果脯来。
待她走出了门,江萱推开花窗,趁人不备将那一整碗汤汁倒在窗外,唇边又抹了些痕迹装作喝了药。
正当江萱把那药碗扣在案上,房门又被猛然撞开。只听得一嘹亮地喊声,惊得江萱手中失稳,那药碗陡然倾斜摔成碎片。
“江姑娘,这药不能喝!”
门外,一橙衣少女按住木门,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焦躁的目光直直落在那堆碎屑上。
“柳姑娘?”江萱愕然惊叹。
此人正是当时为陈氏接生的柳医婆之女——柳三七。
柳医婆早年和离,好在出生江南柳氏,得以抱着女儿归家,柳三七因此遂母姓。因家中女眷身体需要调养,故柳医婆一直携女居住江府。
柳三七是个医痴,许是家学渊源,柳医婆虽曾明令不许她学医,可柳三七性子执拗,柳医婆越是阻挠她越要做。
加之柳三七天赋异禀,私底下一些没钱看大夫的奴仆,也会找柳三七诊治。是以柳三七的医术进步许多,就连江萱偶尔也会让她诊脉,顺带从库中拿出些医术赠与她。
恰好前些日子江萱病着,大夫时常出入她院中,柳三七与大夫探讨医术之余吗,也与江萱更亲近了些。
“江姑娘,你快把那药吐出来!”柳三七一个箭步冲到江萱身前,用力摇晃她肩膀。
江萱被她晃得头晕,忙道:“我没喝!”
柳三七这才停下,将江萱的手腕放置几案上,面露严肃为她把脉。
“那药有什么问题吗?火急火燎的。”柳三七想来笑颜待人,今日却一脸焦虑地闯了进来,故江萱惊奇发问。
柳三七闭眼,沉气诊脉并不答话。不过三息时间,柳三七已切好脉,确认江萱脉搏无碍,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那药方中有几味药相克,虽说药量微弱,可日积月累下来对身体害处匪浅啊!”
乍闻此言,江萱脑袋一片空白,过了片刻让才缓过神来。
“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我?”江萱颤着嘴唇,心生疑窦。
江萱自问没什么仇家,唯一的便是……难不成杨岐与那家有什么往来自己没有查到的吗?
江萱双眸一黯,已想起了对策。
“那药你先别吃了,过几日我拿着药方再去外头问问。”柳三七见江萱不安模样,立马宽慰道,“许是我医术浅薄,看岔了。”
“那就麻烦你了。”
心中狠意陡生,若杨岐真与那家有什么关联,故意下药要害她,那她也不会心慈手软。
望着地面上那滩碎屑,江萱紧紧拽住被褥,凉意自脚心蔓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