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秋猎(四)
江萱直言命令,李嬷嬷也不好再拐着弯不送江萱回去,老老实实引了江萱回屋,自觉退下。
“姑娘,她到底是太后身边的人,您这样直言拒绝会不会不好。”帐内暖和,松节上前替江萱宽下外衣,略有些担忧。
“若是我答应了,那才不好。”
江萱搓手在炉前小杌子坐下,双手伏在火盆上感受掌间炽热,漫不经心地答道。
松节似懂非懂,反倒是在一旁斟茶的阿芷看得明白。
“我瞧着这李嬷嬷不像是个安分,咱姑娘若是这回应下了,下回还来找咱怎么办!”
阿芷捧着糕点与茶水亦在炉边蹲下,顺手将糕点塞到江萱手中,又拿起一块放至嘴中,继续言道。
“咱家与李家关系平平,若真合了她的意让咱家姑娘去说情,说不定咱家还要被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就连姑娘也要跟着受牵连,怎么算都划不来。”
陈琰常与江萱通信,偶而谈论政事,也会叫上阿芷一道分析。如今阿芷能想到这样的利害关系,江萱深感欣慰。
松节亦被说服,懵懂地将外衫披上衣架,却听见江萱的声音在身后想起。
“对了,母亲呢?”江萱方才进来就没看到江夫人,又等了这一会儿还未见她身影,遂问道。
“夫人去观猎了,姑娘也要去吗?”
江夫人虽不善骑马,却对狩猎之术颇感兴趣,如今这个时候正是官员出猎时刻,江夫人去观猎亦是情理之中。
江萱闻言点了点头,从小杌子上起来,随意从行囊中抽出一本书到榻上躺着去了。
“不了,做了半天车,累得很。”江萱揉着自己坐了半天马车酸疼的腰,懒散开口道。
阿芷却兴致勃勃,好像那上半日的舟车劳顿不存在般,求着江萱让她也去看。
江萱不厌其扰,摆手让她赶紧去,免得打扰她看书。
阿芷喜笑颜开,直愣愣往门口冲去。
“猎场贵人众多,你小心别冲撞了人!”阿芷跑得快,丝毫没将江萱的话听进。
江萱忙招手让松节一道跟着,松节遇事比阿芷沉稳些,有她在江萱也好安心些,免得到时候真闯祸便真来不及。
松节本想着江萱身边不能无人照料,可江萱强令她跟着阿芷,只得暂时放下手中活计出门追阿芷去了。
身边难得无人伺候,江萱亦过上一段清净日子。从书本夹层中抽出一纸来,那纸张周围被磨得光滑,像是被抚摸了无数遍。
上头的墨迹亦不复从前鲜亮,死气沉沉地拓在纸面。
信末,朱红指纹覆盖在那人的姓名之上,而理应印上指纹的另一处却空空荡荡,只余一人闺名。
江萱颤抖着手指在那朱红印文上摩挲多次,纸上内容她已看过千百遍早已熟记于心,可每每读起来只觉得钻心刺骨。
“……书吾妻江氏……两心相同,今朝别离……然吾寿数已定,难享天伦,故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书文末字几笔晕开,泪痕犹在,不知是那书信人于心不忍,还是收信人暗恨难解。
江萱不敢再读,抹去两行清泪。忽闻帐外有所动静,江萱速将纸张折叠,重新封入书本,详状榻上侧卧读书。
“江姑娘在吗?”帐外有一女子声响,恭敬来问。
“何事?”
“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奉娘娘之命来察看各官眷帐中炭火用具是否有缺。若姑娘方便,可否让奴婢进来?”
那女子自报家门,江萱未多想便同意了。
“进来吧。”
“奴婢岁荷拜见姑娘。”进来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头发简练地梳着,见了江萱率先恭身问安。
内庭宫婢不必终身劳役,若未曾被圣上宠幸,二十五岁便可出宫。
江萱打量了岁荷一番,见她衣着比后头的一般宫女要精致些,想来很得皇后重视的。
“岁荷姑姑请起。”江萱点头言道。
“打扰姑娘了。”岁荷起身,无意撞上江萱的面容,恍惚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挥手让身后宫女检查起来。
江萱斜倚于榻上,任宫女清点帐中炭火茶具,兀自读起书来。
岁荷见状,将本来想出口的安慰之语咽下。
烛影清风,故景重现,岁荷连与江萱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柔了三分。
“江姑娘这是在看什么书?”
江萱翻过书页,清隽一笑,闻声朝岁荷看去:“是《九洲志》。”
“人畜无害”的眼神令岁荷一愣,那人已经死去多年,即使眼前人再像她也不是她。
“姑姑,怎么了嘛?”见岁荷久久不回,江萱偏头问道。
岁荷忙笑着遮掩:“无事。”
不过就是察看炭火用具,宫女们手脚快,不一会儿便清点完了。
“姑姑,都好了。”
岁荷点了点头,遂欲告退去查另外的帐子。只是待她方撩开帐帘,似是放不下心,回首朝江萱叮咛道。
“奴婢亦出身庐州,江姑娘帐中若有什么缺的,尽管来找奴婢好了。”
江萱略有些奇怪,但仍点头笑着谢过,目送岁荷出了帐门。
禁中守卫森严,大臣宫女进出皆需出示宫牌,且选入宫中为侍婢者亦要严查家世。
江萱虽有意往禁中送人,奈何审查严格,避免牵连自己只得作罢。
然方才这位岁荷姑姑似乎对自己言语间透露关照之意,又提起庐州旧人,莫非是江家旧人?
江萱心起笼络之意,却又被迅速按下。
一是岁荷是皇后身边人,想来皇后也是查过她的身份,不然不敢重用;二来拉拢之事并无全部把握,若让人心生厌恶,反倒功亏一篑。
如今她的身份不便公开,暂且慢慢来吧。反正已经过了这好些年,再等几年也不迟。
江萱垂眸,睫毛倒影遮盖眸中情绪,握住书本的手不自觉攥紧。她到底还年轻,有些事即使想忍下也要废好大一番力气。
江萱另一手握拳,指甲陷入肉中。良久她长叹一口,才将手松开,掌中指痕犹在,久久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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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趴在榻上看了好一会儿书,江萱见帐中漏刻已过未时,阿芷与松节还没归帐,心下有些担忧,正欲出门去寻。
怎料尚未踏出帐门,门帘就被一把掀开。李谧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恰好撞上欲出门的江萱,两个人头碰头撞了个满怀。
“哎呀,我的鼻子!”
李谧个高,江萱额头正好抵住她鼻梁,捂着鼻子哀嚎不止。
江萱亦被李谧方才的冲劲撞了额头,眼下连站都站不稳,踉跄了几步被周宣容扶住,才堪堪站住。
“你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江萱站稳后,忙引着李谧坐下,又给她斟了一盏茶平复心情,才问道。
李谧不提不要紧,一提起此事就火上心头,用力朝桌案一拍,把刚坐下的周宣容吓一大跳。
“还不是那周明茵,非说那白狐是她先射到的,,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皮的人。还是公主呢,上来就直接抢人东西……”
李谧心中怒火难消,当着江萱的面好一通发泄,什么市井间粗俗的话都搬了上来,也未能消恨一二。
“周明茵?”江萱听得一头雾水,遂低声朝周宣容问道。
“就是春日宴你见着的那位四公主……”周宣容侧过脸,低声在江萱耳旁说道。
李谧越想越气,怒火竟延到周宣容身上,怪罪道:“你方才为何拦着我!怎么不让我上前给她两耳光?”
周宣容大喊冤枉,将方才发生的事与江萱说了,让她来评评理。
原来刚刚李谧同周宣容去寻猎,两人拉弓正酣。一只白狐从林间窜出,李谧眼疾手快,立马拉弓射箭,一击就取了那白狐的性命。
怎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谧正欲下马去收缴那白狐,身后冷冷射出一箭。若非李谧躲得快,那箭就要射到她身上了。
李谧回身正看见四公主领着一队人前来,而那四公主正搭弓射箭,挑衅地又朝那白狐射去,下马将那白狐提在手中,丝毫不将李谧放在眼中。
李谧见自己打来的猎物落入她人之手哪能善罢甘休,上前就与四公主理论起来。
那四公主便举起猎物,问起周围人究竟是谁先猎着的。周围人多数亲近公主,自然高呼支持公主。
李谧还想再与她理论,却被周宣容一把拦下,只能眼见着四公主扬长而去。
“你就不该拦住我!”李谧气愤已极,恨不得四公主就在眼前,让自己扇她几耳光泄愤。
周宣容却持反对,道:“你打她有什么用!她到底是公主,又人多势众,你怎么打得过她!”
“打不过就不打了吗?”李谧不爱听这话,刷得站起,愤愤言道,“我不仅要扇她,还要把她吊树上,让众人看看他们的好公主是怎么仗势欺人的!”
“你小点声!”周宣容忙扯住李谧裙摆,拽着她坐下,“贤妃得宠,长公主又不得势。你难道是想长公主为难吗?”
蒋贤妃位列四妃,家世也不差。长公主虽为天子妹,但和离寡居至今,又与天子关系平平。
若李谧真扇了四公主巴掌,宫中无人替她撑腰,到时候受罚为难的又是长公主。
听了周宣容的话,李谧暂且冷静下来。其实她怎会不知后果,只是那四公主每每与她作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江萱听着李谧与四公主的恩怨,一时也想不到方法化解,只能又往李谧盏中添了些茶水,算是安慰。
“更可气的是那韩八,哈巴狗似得讨好周明茵!我瞅那冷箭定是她放的!”
饮了一盏茶还不够解气,李谧拿过江萱手中茶壶对嘴狂饮。
江萱耳尖却一动,问起那位韩八姑娘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