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秋猎（二）
“江姑娘与咱们陈娘子一向交好，何必拘泥于什么君臣之礼，那也太生分了些。”
这嬷嬷脸庞圆润，面上不笑也有三分和气在，说起话来亦是和善。
陈琰递了个眼神，让身边侍女闲云顺势扶起江萱。
然适才那嬷嬷却不肯罢休，当着陈琰的面奚落道：“礼法大于天，君臣不可废。怎能因朋友而漏君臣之分，岂非大逆不道？”
周宣容忍不了嬷嬷再三挑衅，冷言冷语直逼她问道。
“昔年聂武侯薨逝，陛下欲亲自祭拜，御史大夫阻门制止曰：‘五伦者，先君臣后朋友，岂有王祭臣之礼？’。然先帝言：‘君臣伦理也，朋友情理也，安能重礼轻义，岂非畜类矣？’，大夫遂放行。怎么如今嬷嬷口口声声君臣为先，是要学那畜类吗？”
周宣容现下正在气头，也不管那嬷嬷与太后有什么情谊，直直出言嘲讽，惹得那嬷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到底还是太后身前的人，也不好叫人家太没脸。陈琰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好了，你们先退下，我与郡主和江姑娘还有话聊。”
帐内除陈琰贴身的两个婢女外，其余人等纷纷告退，那嬷嬷仍不死心却被同行死死拽离帐外，什么话也不让讲。
待众人退去，陈琰这才松了口气，摆手让江萱坐下，又命闲云赶紧上茶。
江萱提裙坐下，适才在自己院里刚刚饮过，如今并不渴。
抬首朝前望去，大袖之下陈琰的半张脸被遮住，只能看见满面的刺绣花纹。
江萱记得，陈琰穿戴素来温婉淡雅，亦不爱佩戴什么金钗玉环。
只是如今放眼望去，金缕衣、五凤钗，硬生生将陈琰拖入俗尘，不复初见时少女书香。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是我如今有什么变化吗？”陈琰放下金盏，语气一如初见温和，浅笑着看向江萱。
江萱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知道陈琰变了，可是要说具体哪里变了，江萱答不上来，只能用清澈的目光忧愁地看向陈琰。
“你个呆瓜，阿琰姐姐分明是变漂亮了！”见江萱久久不言，周宣容先是损了她一句，后又笑盈盈地对着陈琰说道。
陈琰但笑不语，许是两个嬷嬷都走了，她心头也松快许多，脱了鞋袜侧卧于榻上，哪还有方才正经危坐的样子。
“对了，阿琰，你怎么让李嬷嬷来找我们呀？方才看到她的时候，我都吓一跳！”周宣容说起适才之事，仍有些担心。
这李嬷嬷是太后族亲，亦是陛下与平原哀公主的乳母，与太后相伴多年，论一声姐妹也不为过。
“你们说，李嬷嬷会不会去找祖母告状！”想起李嬷嬷出门前怨毒的眼神，周宣容难免后怕。
陈琰轻嗤一声，浑然幸灾乐祸的样子，挑了桌上的一只贡桔便朝周宣容身上砸去：“要告也是告你的！”
“阿琰，我可是为你出气，你怎么还这样！”周宣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贡桔，愤愤言道。
“你这叫为我出气？方才那句‘君臣友谊孰轻孰重’是谁说的？到时候太后怪罪，你可别往我身上赖。”
“……哼。”提起此句，周宣容无话可说。方才为了噎李嬷嬷，连君臣人伦都抛了，实在是该打！
不过好在方才在屋的皆是自己人，先帝亦确实说过这样的花。若那李嬷嬷真将这话告知皇帝太后，她也有话可以便捷。
“话说李嬷嬷为何要针对阿萱，我寻思她俩也没过节啊……”
周宣容掰开贡桔，取出一瓣放入嘴中，忆起李嬷嬷自唤她们过来到行礼的整个过程，似乎格外针对江萱，疑惑问道。
陈琰哀叹一口气，将原委说来。
原来那李嬷嬷乃李氏妇，膝下有一女，平日里亦得太后青眼。上回五皇子选妃，李嬷嬷将自己女儿塞进去，便是做不成正妃，得个媵妾之位也是可以的。
然当时选妃的各家闺秀，五皇子一个也没放在眼里，即便是媵妾也未选，转头便向陛下求取陈琰。
那李家姑娘回去大闹一场，求着太后将她赐给五皇子。谁知五皇子硬是不肯收她，那姑娘也是个烈性子，回家便上吊，亏得救济得时并无大碍。
不过李嬷嬷却记恨上陈琰，认为她善妒不容人，才致五皇子不肯收自己女儿。
这样的前因后果实是令人哭笑不得，陈琰摇了摇头，遂与江萱说道：“此事原赖在我身上，反倒连累你。”
“无事，反正早晚也是要拜的。您说是吧，五王妃？”江萱狡黠之色一闪而过，故意朝周宣容那边一瞥，打趣道。
陈琰心领神会，面上羞红恰达好处：“这丫头，怎么如今也学了宣容的油腔滑调！
周宣容正贪嘴咀嚼栗子糕，闻听这事也能绕到她身上，顿时不乐意。
“哎哎哎，这也能怪我！我可没私底下唤过你五王妃，全是阿萱自己的主意！”
“那也定是你撺掇的！”陈琰最爱逗周宣容，故意如此说道。
周宣容大呼冤枉，却见陈琰与江萱相视一笑，才意识到这俩人原是故意的。
“好啊，你们两个何时勾结在一起的，老实交代！”周宣容双手抱胸，鼓着脸问话。
“聪明人，无需多言。”江萱含笑而言。
周宣容看了看江萱，又瞅了眼陈琰，见她们皆微笑关怀看她，心中气不过，遂背身不再理睬她俩。
陈琰无奈看向周宣容背影，宠溺道：“好了好了，别气了！”
见周宣容仍不肯转过身，陈琰下榻莲步轻移至周宣容身侧，趁其不备挠了下陈琰腰窝道：“我们逗你玩呢！可别真气坏了身子，到时候王妃来找我算账！”
“哎呀，你好讨厌呐！”陈琰之语玩笑意味更足，腰间的刺激更惹得周宣容绷不住笑出声来，转过身来作势要扭陈琰。
陈琰虽大袖翩翩躲得倒快，令周宣容扑了个空。
周宣容却不肯就此放弃，起身要去追陈琰。
然陈琰先快她一步跑开，加之年龄差距在那，周宣容追着陈琰在帐中跑了好几圈愣是没追上，只得歇下脚步，气喘吁吁地跺脚嚷道：“你……我要去告诉五哥，你欺负我！”
陈琰闻言脸色一变，周宣容以为陈琰是怕五皇子知道，得意洋洋地叉着腰看向陈琰。
江萱察觉陈琰异样，不再看戏，放下手中茶盏，给周宣容递了个眼神，言道：“你多大了，还去告状！我们家意姐儿都不会呢！”
周宣容这才后知后觉，忙凑到陈琰身边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陈琰扶着周宣容的手坐下，愁容渐浓。“你知道的，方嬷嬷原是皇后娘娘的人，又是五皇子的傅姆……”
周宣容一头雾水，倚在陈琰身侧坐下，困惑至极：“是啊，怎么了吗？”
“前些日子方嬷嬷来报，说是五皇子身边侍婢有了身孕，已一月有余，问我来说怎么处理……”
谈起此事陈琰只觉得糟心，她又还不是王府正式女主人，婢妾有孕她处理起来名不正言不顺。
若真将一碗堕胎药送至那女子面前，伤害的是皇家子嗣，担罪名的却是陈琰。
身边这两个嬷嬷，一个将她往恃宠生骄上赶，一个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却让她担善妒罪名，可谓是虎狼环伺举步难行。
“可适才方嬷嬷还出言帮你解围……”忆起方嬷嬷适才行径，周宣容总觉得她是好人，偏头不解道。
“她那哪是真心帮我，不过是见李嬷嬷威势重，想着压她一头罢了。”
陈琰早看出二人面和心不和，故有时拉拢一人打压另一人。只是两人终归是太后派来的，有些事陈琰还是力不从心。
周宣容自小顺风顺水，哪能明白陈琰如今的处境艰难。只是五皇子尚未成婚，屋里人就有了身孕，属实打了陈琰的脸，周宣容亦为她抱不平。
此事棘手，处理不好陈琰一个善妒的名声跑不了。
只是江萱见陈琰虽有愁容，但并未焦躁，猜她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开口问道：“那你可有主意了？”
陈琰欣赏江萱聪慧，遂点点头道：“我想这借着此次秋猎，去见见皇后娘娘。”
皇后是五皇子养母，猎场规矩又没皇宫多。私底下与皇后说起此事，想来皇后为了皇室颜面定会出手处置那女子，也省得经了陈琰的手。
“他们男人搞大了别人肚子，却让女人来承担恶果，实在可恶。”陈琰对五皇子的厌憎徒增一分，清高之气自内而生。
然江萱却可怜起那女子，面上同情之色渐起。此事若是皇后来处置，定不会轻松放过她。一碗堕胎药，再赶去浆洗苦工，已是最好的结局。
江萱不经意朝陈琰望去，只见周宣容倚在她肩上，似是再与陈琰说些什么，逗得陈琰直笑。而那女子之后的生死祸福，亦隐没于两人玩笑闲谈之间。
有些事，江萱难以插手。暗自叹了口气，她拾起一块酥饼，没滋没味地啃起。
三人又闲谈了一刻，只是江萱兴致不高，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陈琰记得她身体不好，担忧江萱疲累过度，遂准备命人送她俩回去。
然此时帐外却喧闹起来，方李两位嬷嬷呼声阻止不能。
门帘被一把撩开，日光刺入帷帐，李谧手持红缨枪伫立门外，轻巧一笑。
“原来你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