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盂兰盆会(下)
那女子泣不成声,泪水打湿她的衣襟恍若未知,只是呜呜抽泣。
见不得女子哭得如此伤心,周宣容好心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多谢公子好意。”那女子并未接过帕子,只是用衣袖擦去泪水,勉强一笑地朝周宣容致谢。
周宣容见状,将帕子收回怀中。只是她心中好奇为何这女子哭得如此伤心,意欲开口询问。
江萱却一把扯住周宣容的袖子,摇头示意。
周宣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戳人家伤心事,咽下想要问出的话。
然那名女子不知道想到了何事哭声更深,并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钱于身侧点燃,又将一盏素色莲花灯点亮放置水面,拨弄它离去。
“夫君,你为何……为何抛下我一人独留世间……” 望着那堆火光,女子拭泪啜泣,呜咽不止。
周宣容被她哭声渲染,心里头也难过起来,再也不顾江萱阻拦开口安慰。
“夫人,斯人已逝,需得善自珍重。若是夫人的丈夫见您不保养好自身,怕是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息呐。”
那女子抬眸看了周宣容一眼,出于感谢抹去泪水,哽咽着朝周宣容道万福:“多谢公子宽慰。只是妾身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谈及拭去的丈夫,女子伤心难耐,捂嘴别过头泪流不止。
周宣容向来不太会安慰人,见此向江萱投去求助的目光。
江萱上前几步搀扶女子坐下,拿出自己手绢替女子擦去面上泪珠,柔声言道:“相逢既是有缘,我们兄妹虽不知道夫人家发生了何事,但还是愿意听夫人一叙,以了残愿。”
那女子打量了二人并无恶意,遂接过江萱的手绢,抽泣着将心中伤怀往事说出。
原来这女子本与丈夫恩爱度日,但几年前朝廷招兵,她丈夫原不在征兵录中,却被硬生生拖出家门送往漠北战场,自此杳无音讯。
她提心吊胆过了数年,可算是收到家书。她丈夫在信中言,漠北战事初平,大约过几月便可归家。
谁知半月前,与她丈夫同日被捉去的老乡归家告知她,她的丈夫死于上月的一场敌军突袭,连头颅都被斩下,而今尸骨不全葬于漠北,怕是连魂归故里都不能了。
女子的公公早年间就去世,她的婆婆闻听此消息吐血三升不治而亡,女子强忍悲痛为婆母发丧。如今家中就她一人,族人觊觎遗产逼她改嫁,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力不从心。
幸而今日盂兰盆会,守卫松懈,她才得以跑出来为亡夫点上这一盏河灯。
话毕,女子又低声呜咽,也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她那惨死的亡夫。
半晌,女子缓过劲来,忽然弯腰向二人下跪磕头,将江萱与周宣容吓一跳。
“妾恳请二位不要将见过妾的事情告知他人,若有人问起权当没见过妾。”女子匍匐于地,言语中全无方才的柔弱之感。
“你要做什么?”江萱与周宣容异口同声地问道。
“妾要状告他们!”女子直身,目光炯炯地看向她们,“妾已查明,当年夫君被抓去充军正是族长及其子的主意。”
江萱垂眸,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声音说不出的冷淡:“你有实证吗?”
“妾有。”夜色之中,女子的双眸比烛光还要亮堂,“妾知道二位并非寻常百姓之子,并不奢求获得二位的什么帮助。只是希望二位不要将妾的行踪泄露,妾便知足了。”
周宣容早就被女子丧夫的故事和敢于上诉的勇气折服,一把扶起她,信誓旦旦地言道:“你放心,我们必不会告诉别人见过你这回事。”
“妾谢过两位姑娘。”女子得此誓言,感念万分,遂又朝二人行礼道谢。
而周宣容听见女子口中的“两位姑娘”,神情微变,讷讷言:“你何时发现我非男子的?”
“妾虽眼拙,但男女还是分得清的。姑娘身着男装并无破绽,可姑娘音色清亮,身量纤纤,周身还围绕一股淡淡的香气。若无什么癖好,那定是姑娘无疑。”女子莞尔一笑,言道。
周宣容不免夸赞起女子的眼力,二人随之攀谈起来。江萱却于此时打断二人谈话。
坐在石阶上,江萱冷淡地提醒女子:“天色不早,你若还不找地方藏起来,他们一会儿便会找过来。到时候别说什么复仇,你怕是连门都出不去。”
女子心怀报复之意,自然要躲避追兵直至天明。
如今她偷跑离家,族长定会派人搜寻,寻常的客栈她定是住不了。而她身边又没带什么贵重东西,只能找个隐蔽的后院或是柴房躲一晚上再说。
女子闻听江萱提醒,立马收拾好自己转身离去,却听见江萱在她身后唤住她说道。
“城北有一家名叫顺裕行的布庄,你若需要便报上‘月出皎兮’的名号,店家会收留你一晚。”
女子未曾想能获人帮助,心下大喜。可惜世间仓促,她只能朝江萱略微躬身以表达谢意。
望着女子渐没入夜色身影,周宣容凑到江萱身边,略带诧异地小声说道:“我方才还以为你不愿意帮她呢!”
江萱一把拨开周宣容的脑袋,斜睨了她一眼:“我何时说过不帮?”
言罢,江萱转身捡起适才放在地上的河灯,顺道从阿芷那边借了个火,兀自将荷花灯放置河中,拨弄起水面。
周宣容也跳着坐下,将自己手里的那盏鲤鱼莲花灯点燃,小心翼翼地将它置于河面,轻拨河面让它自己顺着河道往前流动。
双手合十许愿,周宣容得意地看着自己的那盏大灯流动,仰着下巴朝江萱看去。
江萱翻了个白眼,并不理睬周宣容得意的小表情。
然她的目光顺着河流远去,直到那抹格外显眼的素色远去混入各色荷花灯,才将心神一道同目光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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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渐疏,江萱与周宣容所在的地方更没有人来了,两人遂坐在河畔抬头望月,享受这难得的平静。
手后撑着地,周宣容后仰望天。刚刚与那女子的谈话,亦勾起了周宣容的回忆。
“你知道漠北吗?”面朝星空,银光落入周宣容的眼,她问道。
“听过,没去过。”江萱自小在南边长大,加之身体不好,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城郊的寺庙与道院。
至于漠北岭南,于江萱而言只是在书中所见的两个地点,什么风沙艰苦也是她想象不来。
“你知道吗,我并不出生在京城。据我阿娘说当时她与阿爹起了矛盾,阿爹一气之下前往漠北杀敌,太后娘娘闻此消息很是担心。”
“彼时阿娘正与阿爹赌气,怎样都不肯服软。就这样过了两年,阿爹受伤的消息传入京城,太后晕厥过去多次,阿娘侍奉在侧亦是担忧不已。”
“奈何无圣命召唤阿爹不得归京,阿娘也没办法出京城。再后来,随着太后病情好转,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下旨让阿娘前往秦州陪同父亲。”
“有了懿旨,阿娘策马狂奔直至军中。那时阿爹身上的伤一直没好全,阿娘贴身悉心照料,二人重归于好。”
“没过几月,阿娘有了身孕。阿爹为保证阿娘安全,将阿娘送到相对安稳的安西都护府。” 说到父母的相爱往事,周宣容面上流露出羡慕神色。
“后来呢?”江萱不知何时侧过脸,目光看向周宣容。
“后来我就出生了呀!”周宣容眉眼具弯,朝着江萱笑道,“我自小长于陇右,马术娴熟,十岁上才至京城学闺阁中是。”
周宣容将双手举至目前,神色中多了嘲弄之意:“阿娘不许我碰什么刀啊箭啊的,在陇右的时候便请人来教我读书、弹琴。回到京中,还请嬷嬷教我规矩礼仪。”
玉指纤纤,与李谧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相比,周宣容的手更像是京中富贵人家养出的姑娘应该有的。
江萱静静聆听,她并不觉得周宣容会因此感到高兴。
“在陇右,我不会舞刀弄枪,母亲也不许我同那些武将家的姑娘们聊天玩耍,说是她们身份微贱,不配与皇室郡主做朋友。”
周宣容看着自己的手,苦笑不已:“在京城,我除了阿琰与李谧,和那些自幼养在闺阁里的千金姑娘们说不上话,只能维持表面和平。”
江萱垂下目光,周宣容的鲤鱼荷花灯不愧是最大的那一盏,即便是飘出去那么远也能看见。
周宣容放下双手,再度朝天上圆月看去:“相比陇右,京城的天那么小那么高,就连星空也比陇右差远了。”
“你适才放河灯许了什么愿?”
与盂兰盆会大多数人纪念亡者不同,周宣容父母朋友俱在,并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人。
所以,放河灯对周宣容而言,不过是个能够抒怀情绪的节日罢了。
“我?我希望能够再回一次漠北,到那边策马狂奔。夜晚,我可以躺在草原上细赏星空,若是幸运说不定能看流星……”
周宣容喋喋不休地诉说畅想,江萱看着她怀念向往的神色,抿了抿嘴唇。
“你看着我做什么?”周宣容转过头,恰好撞上江萱的脸。
她凑近,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江萱,问道:“那你呢?你刚刚许了什么?”
江萱不经意地后撤,别开脸:“今儿又不是什么好节日,许愿做什么?”
“那你刚刚还问我!我以为你也许了!”周宣容大失所望,没好气地皱了皱鼻。
江萱并不答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宣容。
“姑娘,已过酉正了。再不回去,夫人便要担心了。”松节瞅天色不晚,提醒道。
“也好,回去吧。”
江萱拍了拍身上尘土,转身见周宣容还托腮坐着生闷气,好笑地伸出手掌。
周宣容撅了撅嘴,还是紧紧拉住江萱的手站起。
石桥上,少年郎背手而战,静静地看着桥下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