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静言
陈琰看不过二人僵持,上前一步当起了说客。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今日是宣容请得客,你们总得顾念她。”
江萱站在一边旁观,陈琰似乎在众人心中声望颇高,她说的话那两位也能听进些。
眼见着原先剑拔弩张的氛围有所缓和,那两个姑娘分别扭过头去不再看彼此。
陈琰无奈地摇头,纵然她能制止争吵,但人心中怨恨并非她能够轻易化解,只得私下里让两人说开了才行。
周边姑娘们亦不再默言看戏,各故自玩闹起来。
陈琰见场面逐渐热闹,暗叹一口气,迅速恢复唇边笑意,挽着江萱走到离人群远些的桃树边坐下,又将目光投入人群搜寻一番,仍不见周宣容身影,遂召宴中侍女一问。
原是适才周宣容羞愧跑开未看路,不慎撞着了奉茶侍女,衣裙被茶盏泼到,于是便回里屋更衣去了。
陈琰听完侍女的话,挥手让她退下。
周宣容邀新友来宴,她这个主人的既未好好招待介绍江萱,反而让陈琰这个做客的引荐,还让江萱撞见这样的场景,自己却回屋换衣裳去了。陈琰自己都替江萱生气。
侍女将青瓷茶碗往石桌上一放,陈琰端起一饮,眼神有意往江萱那一瞥,见她面上并无不耐或恼怒,只是淡淡举袖饮茶。
这样的心性在她这个年纪实属难得。陈琰窥其行径,内心暗自做评。
世家女子矜贵,未出阁时琴棋书画皆请了先生教学,平日里言行也有教养嬷嬷提点。可这样锦衣玉食的养大,不免滋生娇骄二气,尤其是才女,自有一份傲气在身上。
若是照自己十二三岁的样子,被人如此轻慢对待,大概已经甩袖走人了吧?
收敛心神,陈琰眼神往投壶处望去,远远见其他姑娘皆是三两人一起,只有李谧孤零零一人往那壶中投箭。
“江妹妹可知刚刚那两人是谁?”
“想是某个公爵家的女儿吧?”江萱顺着陈琰目光看去,李谧从箭袋中随意抽出一箭一扔,箭尾雁毛在空中划过漂亮痕迹,稳稳落到壶中。
四周的姑娘们见她屡箭屡中,忍不住发出惊叹,可是却无一人敢上前与她搭话。
陈琰摇头,瞧着那站得笔直的鹅黄身影,怜悯道:“她叫李谧,小字静言,是华阳长公主之女。”
……
“长公主于先帝朝受尽宠爱,而今却不得太后与陛下喜爱。是以李家兄妹在宗亲中备受冷淡。”
“可我听说华阳长公主嫁得是太后亲侄……”
“你不在京中长大自是不知,这门婚事是先帝亲自定下的。”陈琰压低声音,确定周遭无人朝她们这看,遂将一桩秘事慢慢托出,
“驸马文不成武不久,长公主纵使不愿,可皇命难违还是下嫁了。”
“婚后前几年日子还好过,可是随着陛下皇位日渐坐稳,李家仗着自己是太后娘家待长公主逐渐轻慢,驸马也愈发冷淡长公主。”
“彼时长公主诞下静言不过一年,想着和离自己带孩子过。然帖子递进宫里,太后召长公主进宫叙话,说让长公主顾念孩子忍一忍。”
“长公主自是不肯,太后恼怒一道谕旨下来,令长公主禁足李府,一不许长公主和离,二不让长公主入宫申冤。”
“李家见状对长公主更加不好,时常克扣长公主院里炭火衣食;驸马更加猖狂,纳了几房小妾夜夜笙歌。长公主就这样过了两三年。”
“一日驸马做错了事被革职,酗酒又听信小妾谗言,大白日带着小妾来到长公主院里撒泼,说自己仕途不顺全是因为娶了长公主,并与长公主扭打成一团。”
“静言从帘后跑出要给长公主讨公道。那小妾也是个不知死活的,竟将静言推向桌角。她那时候才几岁,额角流了血也不管,对着驸马要打长公主的手臂咬了下去。”
“驸马吃痛,那巴掌就落到静言脸上。”
“长公主也不忍了,抽出长剑就朝驸马刺去。驸马当场毙命,那小妾也没逃过。”
“事后,长公主殿下直接带着李大公子与静言杀出李府,将两个孩子安顿在公主府,一身红衣策马进宫上殿,将李家这几年搜刮民脂民膏、卖官鬻爵的罪证呈上。”
“陛下当时正在查贪官,李家仗着自己国舅身份阻碍国政推行。长公主于金殿承证,陛下处置李家起来更加得心应手,李家家主流放,收缴家产过半,又允长公主和离带两个孩子回公主府生活。”
“后来亦有人上奏长公主谋杀亲夫,长公主亦反问‘君臣重于夫妻乎?’。那大臣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此后再也无人敢乱议论此事。”
时至今日,陈琰谈及长公主手刃渣夫、状告李家之事仍觉得心潮澎湃,忙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以平复心绪。
“那你如何知道此事?”
听到江萱疑问,陈琰立马放下茶盏,半是解释半是警告嘘声说道:“我娘与公主算是手帕交,私底下偷偷说与我听。妹妹莫要告诉别人。”
江萱乖巧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陈琰遂笑着捏捏她小脸,又对她说起那凤冠少女来。
“她是陛下爱女——四公主。其母是宫中的贤妃娘娘,豫王殿下是她亲兄长。”
远处秋千上,韩佳蕙亲自将茶水端到四公主身前,见其要起身又把手臂伸过去搀扶。
陈琰看不惯韩佳蕙做小伏低的样子,好好一个千金大小姐非要当起丫鬟来,言语中不免带上嘲讽:“那位是工部韩侍郎之女,听说行八,她姐姐就是豫王夫人。”
陈琰不愿多谈韩八,将眼神别开,与江萱说起其他人来,未察觉江萱望向韩佳蕙身影的瞳孔中闪过一线精光。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周宣容总算是换好衣裳姗姗来迟,见着陈琰与江萱闲话,也蹑手蹑脚凑上来听。
陈琰与江萱聊得火热,丝毫未注意到周宣容悄悄走到她身后,无意向后瞥见一人脸吓得慌忙站起,不慎将手边茶盏掀落在身上,弄出好大一块茶渍。
待陈琰看清周宣容的面容,边抚着胸口边用食指点了点周宣容的额头言:“你这丫头怎么这样吓人?真该叫王妃娘娘好好管管你的规矩!”
周宣容吓人被抓包,心虚得直抿唇,拉住陈琰的衣袖硬是不放,撒娇央求道:“好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可千万别告诉阿娘!”
往日里,周宣容只消对陈琰撒娇几回,只要她犯的不是什么大错,陈琰也就算了;今日里这招却不管用,陈琰板着脸不回她话,盯得周宣容内心发颤。
恰好此时侍女来收拾落在地上的残片,又捧上来一碗新茶。
周宣容见状亲手将茶奉上,可怜兮兮地看向陈琰,委屈地说了好几声“我错了”,陈琰依旧不理。
江萱亦有不解,不敢贸然开口替周宣容求情。
就这样周宣容端了热茶半晌,陈琰还无回应,属于郡主的那份脾气突然涌上心头,恨不得立马摔了茶碗走开。
“宣容,你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陈琰了解周宣容的性情,掐着点训她,“抛下客人自顾跑开,席面冲突你亦不在,你自己好好想想该和谁道歉吧!”
语毕,陈琰也不看她,转身让丫鬟领着去厢房将身上这件衣裳换了。
周宣容有些发懵,江萱却领悟到陈琰言中所含之意。
今日的宴席名义是周宣容请闺中好友一聚,实际上也代表了一部分王府对夺嫡之争的态度。
三皇子封豫王,他家的王妃夫人妹妹自然在邀请之列;五皇子尚未成亲,皇后娘家的几位姑娘亦在邀请之列;朝中文臣武将、勋贵宗亲的女眷今日也都来了。
浔阳王妃在前厅陪各家夫人说话聊天,周宣容身为郡主也该将此院中可能发生的争执消弭于无形,不然多家怨怼于王府也是无益。
此事应当是浔阳王妃教她,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周宣容对此道并不上心,还需要陈琰来提点。
一旁的侍女早将周宣容手中茶盏接过,扶着沉思的她坐下。
江萱慢慢吹开盏中浮叶,并不急得提醒周宣容。
说实话,直到此刻江萱才想明白为何那日王妃要亲自前来送帖子。一是存有与江家结交之心;二也是作秀给外人看,表明浔阳王府同江家一样中立。
不过相较前者,后者更为重要罢了。
垂眸暗影落在盏口,江萱啜茶不免感叹,京中势力交错盘结果然如祖母所说,她此行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啊,我明白了!”周宣容刚刚坐下没一会儿便跳起,吓得江萱差点和陈琰一样打翻手中茶盏,来个换衣三人组合。
稳稳地将茶盏搁到一旁,这一会儿功夫周宣容便想明白此事关窍,江萱颇为惊奇,面上仍装作茫然不知,歪头问道:“郡主想明白什么?”
“我知道阿琰姐姐的意思了!”干净的双眸直对江萱幽暗的眼底,周宣容敛容朝江萱一拜,“江姑娘,我不该抛下你自顾自跑了,请受我一拜。”
江萱被周宣容突如其来的大礼砸得一愣,想起前两日江夫人千叮万嘱的话,万不敢受周宣容这礼,赶忙爬起对着周宣容也是一拜。
李谧一个人投壶本觉得没意思,恰好见周宣容回来,本想过来找她叙话,却见二人这样你摆我我拜你,忍不住吐槽道:“你俩这是干什么呢?拜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