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日宴(下)
目光越过周宣容朝她身后望去,一身青碧色裙裳的高挑少女从后头走来。江萱初来乍到,实在不认识几个贵女。不过听言语间,她仿佛也与郡主十分熟悉。
周宣容听到有人叫她忙回头,见到那个少女亦十分亲近地招手:“阿琰姐姐!”
少女上前几步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转眼看到江萱也并不惊讶,朝江萱和善一笑,又从容地对着周宣容询问道:“这便是你这几天和我念叨的江家三姑娘吧?”
少女名为陈琰,与周宣容关系甚好,时常往来。
陈琰屡屡听周宣容提及,便心生好奇让人去打听,得知江家小女儿自幼因体弱养在老宅,原担心是个不识诗书或巧言令色的丫头,靠一时小技得了周宣容喜欢,时至今日终于见到,不免仔细打量:
举止娴雅,眼神清明,因是个进退有度的姑娘。
陈琰打量江萱时,江萱亦在观察她。
方在堂间,各家夫人云鬓高髻,珠钗满头者众多;时人爱香,所用脂粉中亦掺香料,经屋内暖炉一熏,各家香味混合,江萱闻着实在难受。
而今见了陈琰,发间不过簪了一对翡翠素银梅花步摇并几朵珠花;面上并无涂脂抹粉,两瓣粉唇即使合上亦带笑意;腰间一枚青玉玉玦,用墨绿色绦子绑着悬挂。
二人仅隔一臂距离,江萱依稀可闻到从陈琰身上飘来的淡淡松墨气味,远比脂粉甜腻好闻得多。
她也是个爱读书的人,江萱如此想到。
周宣容心思单纯,并未察觉身边二人已互相打量一番,只傻呵呵地乐着,迫不及待地向二人介绍彼此。
“这位是陈琰姐姐。”
江萱福身说道“陈家姐姐安好”,却被陈琰一把扶起,只听得她用清亮又温和的声音说道:“江家妹妹不必如此客气,就同宣容一般唤我阿琰姐姐就好。”
言罢,陈琰又细细端详起江萱的容貌来,止不住地赞叹道:“怪不得宣容见了你一面后嚷着一定要你来春日宴,原来是个这样清丽的妹妹。”
目光嫖到周宣容身上,陈琰见她那“我找朋友眼光不错”的小模样,不禁轻笑着出言揶揄道:“也幸好你今日来,不然宣容嘴皮子都要念叨破了!”
“阿琰姐姐!”周宣容未曾想自己只是在陈琰面前提过几嘴江萱的名字,陈琰竟然记得如此清楚,还在新朋友面前这般揶揄她,立马羞涩地跺脚跑开了。
见着周宣容落荒而逃的背影,陈琰拿帕子欲遮住唇角笑意,然神色间的明快狡黠却轻易出卖她。
周宣容跑得快,一溜烟的功夫拐个弯便不见了,只将江萱与陈琰留在原地。
陈琰倒没什么,她时常来王府早就驾轻就熟,只是江萱被落下与一位不相熟的姑娘独处,实在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抛下客人自顾自回去,陈琰也察觉此举不妥,想着为周宣容开脱,亦温言安慰江萱:“宣容一向风风火火,江家妹妹勿怪。”
“不敢,”江萱浅浅扬唇,望着周宣容离去的方向,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羡慕,“郡主潇洒恣意,与世家女子不同。”
陈琰笑笑未说话。因着周宣容不在,只好由陈琰引路。
二人沿着回廊向前走,栏杆外几束春花间错盛开,矮数丛木抽枝发芽,又凿一渠水引自外院池塘沿廊下经过。
院中洒扫侍女听闻有人经过亦不敢抬头,皆垂首朝二人行礼。
陈琰常出没浔阳王府早已习惯;而江萱从前虽不在京城居住,但庐州江氏亦中鼎之家,侍奉的人只多不少,自然未感不适。
江萱不知道该和陈琰说些什么,二人便这样沉默前行。还是陈琰觉得不妥,出言打破这尴尬氛围。
“我瞧着妹妹身子弱,初来京城可还适应吗?”
“原是有些不舒服,现下已然调过来了。”
“京中风物繁盛,各家喜欢游园捶丸跑马,女儿家难免比南地姑娘活泼些。”想着江萱初至京城,如今也算是与王府有了牵扯,担心她尚不清楚京中风俗,意味深长地出言提醒,“江家妹妹既然入京,也要早日养好身体方不误游戏之乐。”
江萱盯着面前石板走着,漫不经心地回道:“我素喜读书,不爱这些。”
“妹妹说的这话倒与我投缘。”陈琰一挑眉,颇为惊奇。
京城姑娘虽也读书习字,但真真正正钻研者甚少,就连周宣容也只是偶尔兴致上来了与她聊一聊古人八卦,并不探究史学人物。
“妹妹平常读什么书?”
“四书五经已经学完,最近在读《淮南子》。”江萱老老实实答了,觉得自己像是个刚入学的女童,正被先生审问认识哪些字。
四书五经繁重,江萱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竟然已经学完,这倒让陈琰始料未及。
顺着话头往下走,陈琰继续问道:“读各朝史书否?”
“未曾。”
陈琰轻叹一声,甚是惋惜。
读史女子稀少,陈琰统共没见着几个。不过江萱年岁方幼,此时培养其读史习惯还来记得,当下就把什么提点警醒之事放一边,恨不得立马拉着江萱回去与她深谈读史益处。
“说起来,我家和妹妹家也有渊源。”端着微笑,陈琰将内心念头暂时压下,只与江萱随意闲话。
闻听此话,江萱亦好奇抬头,清澈见底的双眸无辜地看向陈琰。
忍着自己想要摸江萱脑袋的冲动,陈琰轻咳一声说道:“我爹是舞阳侯世子,按辈分你家二嫂嫂是我堂姑姑。”
“啊?”
舞阳侯世子之长女兰质慧心、博学多才,曾于太后寿诞时献祝寿诗一首得太后称赞,乐称其为 “当时谢道韫”,此事江萱远在庐州亦有所耳闻。
自此之后,陈大姑娘名声大振,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然陈大姑娘芳颜傲骨,曾留下一句诗,言道若有人能对得上她的诗且所对诗句令她满意,即便是乡野村夫她也嫁。
多少青年才俊为娶到舞阳侯家的陈大姑娘纷纷奏对,但几年过去,并未有能够令陈琰满意的诗句。
陈琰也得以闭门谢客多年,免了许多吵闹烦扰。
虽说舞阳侯二子分家多年,但到底是骨肉至亲。既陈氏远嫁京城,未孕之时舞阳侯夫妇常邀陈氏过门叙旧,陈琰也偶尔会见上这位堂姑一面。
“所以妹妹素日里也要常与我家来往才是呀!”方闻江萱爱读书,陈琰早就心生好感,眉眼具弯朝江萱笑言邀请。
江萱随意一笑不置可否,陈琰遂不再说此事,转而与江萱探讨诗书起来。
陈琰博览群书,江萱读书上的困惑之处她亦能说出一二,待穿过几个回廊,两人关系亲近许多,说是下回要请江萱去陈琰那坐坐。
拐了最后一个弯,前头渐渐热闹起来,女儿家嬉戏玩闹的倩影自层层叠叠枝叶后透来。
“阿琰,你们怎么才来?”一身鹅黄扎高马尾的少女正投壶,远远见陈琰来忙招手,却见她身边带着位素未磨面的女孩,奇怪地问道,“这位是?”
陈琰领着江萱款款上前介绍道:“这位是鸿胪寺卿江大人家的三姑娘。”
哐当投壶声落地,那先前那说话的少女缓步上前。
随她走近,江萱才发现那少女竟比自己高一个头,连陈琰都要微微仰头才能与她面对面说话。
那少女原就比寻常姑娘家高挑些,年岁看着亦比江萱大些,如今用手比了比身高,杏眼看着江萱的眼睛眨巴几下,打趣道:“江姑娘,原来你这么矮哎。”
“静言!”陈琰虽晓得她并无恶意,却担心江萱心中不舒坦,作势要打少女。
那少女轻巧宛若蝴蝶般闪过,嬉笑着与江萱行礼道歉。
江萱并不在意身高长短,正欲说些什么化解这误会,一站在秋千后的锦衣少女不屑朝这一瞥,冷言冷语嘲讽道。
“长得高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定亲。”那锦衣少女应是与她有仇,言语苛薄,句句往那少女心窝子戳,“别说等江三姑娘回门,你还陪着你那守寡的娘念经吧!”
原来那少女也不甘示弱,不咸不淡的目光朝锦衣少女投去:“我说这是从哪传来的酸味,贴不上我家兄长,就只能占些嘴上便宜,可真酸——呐。”
边说着边捏住鼻子直扇风,仿佛空气中真的有那般沉重的酸臭味。
周遭一群女孩亦被她的举动逗笑,纷纷想到一事,嘲讽不屑的目光遂即落到锦衣少女身上。
江萱站在陈琰身侧冷眼旁观,亦将一束探究目光夹杂在众多戏谑目光之中朝那少女看去。
原是熟人呐。
适才出言不逊的正是韩侧妃的妹妹韩八姑娘——韩佳蕙,只是江萱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说。
韩佳蕙被众人这样打量,秀丽的脸庞羞得通红,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原先一直坐在秋千上听着她俩争执的凤冠少女一直装作不问,此刻却出言偏帮起韩佳蕙:“李谧,韩八只是随口一说,你又何必这般羞辱她?”
“我可不像某些人,边煽风点火边做好人。”李谧望向那凤冠少女,心下已然明了韩八刚刚为何这般说,冷哼一声。
那凤冠少女亦不甘示弱,冷冷地瞪了回去,一时间氛围剑拔弩张起。
本有个姑娘想着上前出言缓和,却被凤冠少女斜眸一瞪,讪讪退回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