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宅
江宅位居京都永乐坊,虽比不上崇化坊、太平坊等靠近皇城的坊市,但也算是中上地带。
江夫人眼见要到宵禁时分,江萱还未到江宅,忙打发家仆出门打探是否因什么事耽搁了。
未及家仆出门,看门的婆子便得了消息递进里屋,江夫人这才安心敛容坐下。
未几,江萱施施然朝屋内走来。春日尚寒,江萱肩上且搭着件绀青底鹤纹披袄,浅碧色裙底随行步微微翻动,颇有有弱柳扶风之态。
待江萱走近了,江夫人方能细细端详她的脸:江萱肌肤虽白皙,但不同于其他姑娘的白里透红,而更似月光轻透清冷之感;蛾眉细弯,眉头似将所有心绪困住,愁绪难解;
杏眼清亮如水,可惜眸中疏离感更甚,似乎难以接近;唇瓣未涂脂粉显得粉嫩,唇畔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其中淡漠之感将人推得更远。
“给母亲请安。女儿来迟了,请母亲勿怪。”江萱走到江夫人面前,叩首三拜道。
江夫人扶起江萱又双手牵她坐下,柔声道:“既是一家人,怎么会怪你呢?”
言罢,江夫人目光仍落在江萱脸上,恍若在寻找些什么,两行清泪自眼眸流下犹自未觉。
江萱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飘忽到周围人以乞帮助。江夫人身侧一梳妇人头的蓝衫女子察觉异状,走上来笑言:“母亲许久不见妹妹了,如今母女相见,可不得好好看看吗!”
“是呀,母亲日日惦念着妹妹,现下可算是见着了。”另一侧,只见一大腹便便的年轻妇人身着石榴裙亦扶腰走了上来,俏皮地说道,“如今妹妹来了,怕是以后母亲就不疼嫂嫂和我了!”
“两个贫嘴的!”江夫人从腰间扯了帕子抹去眼泪,方把所有情绪隐了下去才浅笑道,“当着你们妹妹的面也敢这样笑话我,仔细我罚你们!”
见江夫人情绪渐收,那身怀六甲的妇人亦做掩口惊吓状,但眼中丝毫不惧反透出一点狡黠,拉住江夫人的袖子撒娇不止:“母亲,我知道错了!”
蓝衫妇人见她故作撒娇亦低头轻笑,只是不比怀孕妇人活泼,言行之中更多了份稳重大气。
江夫人本就没打算真罚,无奈地任凭那怀孕妇人撒娇撒痴,转头向江萱介绍起这二位妇人的身份来历。
原来那蓝衫妇人正是江夫人长子江桐之妇,出自河东裴氏。裴氏家风持重,此朝曾出三位宰府、八位尚书,各地方太守护军出自裴氏不下十人。
只是自先帝末年,裴家因悼太子之事渐出朝堂,不复恩宠。
今上更加倚重母家李氏及扶植寒门学子,裴氏于朝堂更加式微,正四品以上任官不过四五人。
江萱遂起身朝裴氏躬身行礼,裴氏微笑颔首回礼。
大周世家间相互联姻乃是寻常事,何况裴氏亦以是“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文坛典范,与庐州江氏并称“南江北裴”。如今的侍中也正是裴氏的父亲。是以,江夫人聘裴氏女为长媳情有可原。
江夫人观二人见礼完毕,又介绍起那怀孕活泼妇人。
这妇人乃江夫人次子江楠之妻,二人成婚不过两年,如今正怀孕六个月。
颍川陈氏追随太祖皇帝征战各处,曾封许国公,先帝时期不慎卷入悼太子之案而被夺爵,至先帝晚年才封许国公长子为舞阳侯且只是个虚爵。
今上登基后重用母族,恰舞阳侯长子娶李氏女为妻,遂命舞阳侯为十六卫上将军,统管京城内外宫禁宿卫。
陈氏为先许国公次子之女,算是与舞阳侯沾亲带故,不过他这一方与舞阳侯关系平平,因此不被陛下重用,其父如今不过是安南都护府副都护。
陈氏自幼在安南长大,因此不同于裴氏端庄持重,她更加跳脱活泼些。
江萱亦朝陈氏躬身行礼,而陈氏待回礼后忙不迭上前拉住江萱的手道:“妹妹刚来京城,想是对京城风物尚不熟悉。等哪日有空,我带妹妹好好逛逛!”
言罢,陈氏回首期待地看向江夫人。
“你呀,天天想着出去,好像这府里亏待你似的!”江夫人对儿媳素来宽和,架不住陈氏是个爱热闹的。听闻陈氏这般说,江夫人轻点陈氏的脑袋笑道。
陈氏揉揉额头,傻呵呵地乐着。
裴氏心细,瞅见江萱脸色不好,想着这样说话时间也久了便柔声建议道:“母亲,我瞧着妹妹舟车劳顿也累了,不若早些用膳吧。”
江夫人点头以示同意,并牵住江萱的手往□□去,又令身边的婆子去唤老爷及两个儿子用饭。那婆子却低眉顺眼地说道,老爷尚在见客,吩咐了叫夫人,两位少夫人和三姑娘先用膳。
大周朝虽注重男女之别,但非大宴男女不分席。
江夫人皱眉,今日姑娘刚到,这个做父亲的却不出席实在说不过去,于是让裴氏去看席面布置得怎样,陈氏大着肚子也没让她跟着,自己挽着江萱朝江沅书房走去。
后宅与江沅书房后堂相通,走过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江夫人便与江萱谈起自己的两个儿子。
江夫人有两子,长子江桐时任国子监从七品太学助教,六日轮班一回,今日恰值班故不在家。次子江楠任正八品翊卫,估摸着该到轮值的时候,一会儿便可见面。
尚未近后堂,江萱却听见里面考学之声。
随江夫人行至屏风后,江萱透过面前这张黄花梨木花鸟图屏风隐隐绰绰可见一少年身姿宛如翠竹挺立于堂中,儒巾襕衫衬得他更加温润谦和。
江萱见上座一蓄长须男人,想来这便是她父亲江沅。那少年躬身答话,句句落点,江沅听闻边捋须边点头赞道:“你今年尚不过十五,能达成这样已经很好。”
“师伯谬赞,学生不敢承受。”那少年躬身更甚,谦虚答道。
见少年不显傲色,江沅更加满意,面上不露只是告诫道:“你老师将你推荐至国子监进学,你须得潜心修学,早日取得功名,方不负你老师对你的期望啊!”
“学生记下了,谢师伯提点。”
“我有一弟江淹任太学博士,日后进学有所疑惑可请教与他。”江沅惜才,不免又多说几句,只见日渐西沉,想着这孩子还要回国子监,遂道,“今日天晚,你早些回去罢。”
“是,学生告退。”少年又长揖拜别,自始自终都没有朝屏风后瞥过一眼。
等那少年出了门,江夫人方携江萱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不住好奇刚刚那少年究竟是何身份,竟让江沅招待这么久连晚膳也不顾了。
江沅适才考教学问也是口渴了,又察觉江夫人出来,边饮茶边称赞起那少年。
“这孩子乃元慎弟子,虽是个孤儿,但天资灵秀。元慎遂举荐这孩子入国子监,又写信托我照顾这孩子一二。喏,你看元慎写信。”
言罢,江沅拿起桌上信件就要递给江夫人,一抬头便见到江萱,随即一怔。
江萱见状朝江沅行礼问安,江沅盯住江萱的脸,神色陷入无限怀念之中:“像,像你娘年轻的时候。”
江夫人清咳一声,江沅方才回过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说道:“如今你归家,若衣食上有什么缺的,尽管与你母亲开口。”
江萱闻言又要屈膝回答,江沅却抬首制止温言道:“一家人,不必多礼。”
“女儿知道了。”江萱温顺地答道。
江夫人看着父女相见和谐,心里也高兴。父女三人遂一同往□□用膳。
待进了院子里,裴氏已将各菜式排好只等着江家父女三人入席。陈氏坐在一旁红木椅上,见江家父女进来忙起身行礼。
陈氏后头跟着一青袍魁梧青年,见状先扶陈氏起身才向父母行礼。江萱猜想这便是自己二哥江楠。
厅中还有一男子着常服,估摸三十岁上下,下颌薄薄一层青色胡茬,行礼间与江二郎不同,应当是江家幼弟江淹。江萱如是想。
江萱挨着江夫人坐下,一家人遂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坐下。趁还未开席,江夫人指着那青袍青年向江萱引荐道:“这便你二哥哥,方才散值归家。”
江萱乖巧站起朝江楠道万福,江楠咧嘴挠头憨憨一笑道:“妹妹初到京城,必不晓得京中有何好玩之处。待沐休之日,我便带妹妹去郊外跑马放风筝!”
“你妹妹身子弱,等天气暖和些了再去罢!”江夫人笑盈盈说道。盛京风气开放,闺阁女儿常邀好友踏青拜佛,是以江夫人也不许江萱日后游玩的理由。
江萱笑着应了,随后江夫人又向江萱引荐那常服男子:“这是小叔父,如今在国子监教学。”
江萱屈膝唤了一声叔父。江淹不同于江沅严肃性格,是位疏阔男儿。闻江萱唤她,江淹慈爱地望着她道:“侄女远道而来辛苦,赶紧坐下吧。”江萱方才坐下。
世家规矩大,等江沅动了第一块,其余人才陆陆续续动起筷子。
宴席中,江沅忽地询问江夫人:“萱儿的院子都拾掇好了吧?”
“早就拾掇好了,老爷就放心吧!”江沅听了,淡淡地点了下头。
待全家都用得差不多了,裴氏即唤人撤了席,又令人上了茶。
江萱在庐州江家多年,来时路上已听庄嬷嬷讲了数遍江家规矩,自然晓得这第一碗茶是用来漱口的,淡淡地掀盖漱口才吐到盆盂中。
一旁的陈氏却看呆了,她素来晓得夫君有个妹妹,只因体弱自小养在祖宅,而今日亲眼所见江萱虽沉默寡言,但言行举止皆和礼数,颇有些诧异。
天色不早,城内宵禁钟声已经想过,两个爷并江二郎还有些朝中事务需要探讨,自信去了书房,留下几个女眷在厅中闲坐。
江夫人体贴江萱一路舟车劳顿,也不多说闲话带着江萱往她院子里去。
盛京米珠薪桂,幸而江家自开国时便盘下此处院子,不然江沅在京中为官,一家子怕是要得赁屋同住。
江家乃三进院落,廊院与合院组合,又分割成几个小院落。
江家夫妇住正院,顾着男女大防,江二爷独住东院。西边且有两个稍小院落,江大江二两兄弟携妇分住。
沿着廊院绕行至正院后面,过了洞门,又见一比西边小些的院子,名唤“月华居”,大约是正院的三分之二。此处被分割为两进,以后便是江萱的住所。
随着江夫人走进,江萱借月光瞥见园中种了几株芭蕉兼两棵山茶,院角植一棵梧桐,花坛中盛开几朵鹅黄的萱草花并一些尚未开南方草木,令江萱犹有回江南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