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京
永平十八年,惊蛰刚过,北上的航道已通。自前朝末帝耗费大量民夫修建该运河,自此南北往来畅通,不少人家北上探亲访友就方便许多。
自庐州乘车至宿州不过两三日,再经宿州乘官船,至多也就七日便可到京都。
京郊渡口船只数十,岸上卖瓜卖鱼者众多,好不热闹。一少女扶侍女的手慢慢从官船上走下,头戴帷帽,身量估摸也就十二三岁,一身浅碧色萱草花纹交领襦裙,看得出是富贵人家子女,只是不晓得来京城是探访好友还是投奔亲戚。
眼尖的车把式早盯上这一娇客,若是能接到她的单子,全家半年吃穿不愁。正欲上前揽客,又见从那姑娘身后走出一嬷嬷兼几个提行礼的丫鬟伙计,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那嬷嬷的眼神突然落到人群中某处,引着那位姑娘直直朝一个方向走着。
车把式也顺势一瞅,原来在稍离人群的有点距离之处也有架马车。那车架由两匹通体漆黑的成年马牵着,一只额心一道白,一只四足如踩雪,毛发皆顺畅光滑。
后边车厢不晓得是什么木头制的,看上去被工匠磨得锃亮。四周的帷帐如烟纱般柔软,在日光下晃动竟波光粼粼,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可用矣。
那处除了有个车夫等待外,还有三两个壮实妇人并一众家仆等候着。嬷嬷上前与带头的妇人讲了两句,那妇人忙令其余人接过后头的行李。
嬷嬷遂后引着那姑娘到这架马车前,又拨开帷帐扶着姑娘上车。车把式好奇那姑娘帷帽下的样子,一直盯着姑娘直至进车架。
然那姑娘进了车才将帷帽摘下,并不露庐山真面目,车把式挠了挠头,咂舌可惜。
后头的侍女和嬷嬷也上了车,那车夫应是听到嘱咐,驾着车往京城方向前去,车轱辘溅起一阵沙雾渐渐跑远,其余的妇人丫鬟家仆只跟在后头慢慢走着。
车架内一应物件皆齐全,什么香囊茶水点心等女儿家素日用的,都放在座下匣中。
嬷嬷随手翻了翻,连晕车药以及一些寻常药物也备下,可见准备车架之人细心。
嬷嬷见姑娘脸色不佳地靠在车壁上,想是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水路颠簸休息不好,示意侍女不要打扰,任姑娘沉沉睡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嬷嬷见城门隐隐可见,遂轻轻唤起浅睡的姑娘。那姑娘缓缓抬眼,嬷嬷忙递上一盏六安瓜片并询问姑娘是否感觉好些了。
姑娘接过侍女手中浸过水的帕子轻拭脸庞,再轻啜一口放凉了的茶水,才用她清浅的声音说道:“方才浅寐一会儿,现下已经好很多,庄嬷嬷勿担心了。”
庄嬷嬷细细端详姑娘面容,果然比刚刚好很多,转念想到未几便要与夫人相见,难免絮叨地多叮嘱姑娘几句:“等下萱姑娘见到夫人,礼数可别忘了!还有两位少夫人,姑娘也要记得!”
江萱浅浅一笑,微微颔首道:“多谢嬷嬷提点,我已记下了。”
“庄嬷嬷都说了一路了,莫说阿姊,我都记住了。”
一旁的侍女头次进京,难免兴奋,掀起帷帐一角窥视京城热闹喧嚣,听见庄嬷嬷又是叮嘱又是提点,忍不住回头嘟哝道。
江萱看着阿芷活泼样子宠溺地笑笑,庄嬷嬷却板着脸训道:“阿芷,进了江宅可不能一口一个阿姊了,要改叫姑娘。”
阿芷得了训诫,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庄嬷嬷见到阿芷这样,作势要打她。
谁料马车急停,车中三人旋即向前扑去,若不是阿芷眼疾手快扶住江萱,江萱额头险些磕到桌角。
“怎么驾车的!摔到姑娘怎么办!”庄嬷嬷坐稳身板,忙掀开车帘呵斥马夫。
马夫指着前头,懦懦答道:“适才前头那架马车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横冲直撞好几家商户。现下路堵了,怕是得绕行。”
庄嬷嬷顺势看过去,果然前头那架马车本来金碧辉煌,而此刻竟横躺在石路上,原悬在车头的一对鎏金宝铃一只滚到一边,另一只还倔强地挂在车檐。
而红柚木的车轴已然断裂,更有些金片银粒七零八落,惹得行人眼热,几个不怕死的趁人不备弯身捡拾,场面一度惨烈。
庄嬷嬷又在人群里寻觅,远远见一华服少女与侍女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站着,想来她便是车主人。
另有一稍年长侍女解了香囊欲给被冲撞的店家赔偿。庄嬷嬷不愿凑热闹,转头让车夫绕道而行。
江萱趁庄嬷嬷与车夫说话的功夫,拨开车帷瞅见那两个少女的窘态,旋即心下不忍于是对庄嬷嬷言道:“庄嬷嬷,天色渐晚,不若送这两个姑娘一程吧。”
庄嬷嬷欲言又止,正想着如何劝诫江萱。
可车外头的婆子陪走一路早就又饥又渴,只想着早日交差,语气不善地催道:“姑娘心善,可是快到晚膳时分了,若不快些,夫人便要着急了。”
“若是妈妈等不及,先回去就是。何况母亲若是真疼我,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江萱见自己被婆子驳话,语气陡然冷淡,垂下帘子也不再多言话,只使了个眼神给阿芷让她下车请那三位同坐。
那婆子见江萱不理睬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心想等回了江宅,好好去江夫人那告一状。
阿芷去去也快,领着三位姑娘上了马车。为首的那位华服姑娘看着与江萱差不多大,眉眼娇俏,想来在家也是娇宠着,窥其神态,大概是突遭此变故有些颓然。
“多谢这位姑娘搭我们主仆一程。”那姑娘因在车里不好大礼致谢,只简单地行拜礼。
江萱忙扶起这姑娘道:“不碍事,举手之劳罢了。”
待那姑娘抬首,江萱见她额上隐隐有道血痕,因是刚刚事发突然不慎刮蹭,遂递了帕子过去。
两边的侍女这才看到主子额上伤痕,脸顿时吓得雪白。年长的那个还稍微冷静些,向阿芷讨了冷水浸润手帕后细细地擦拭。
那姑娘这才感受到额上痛意,忍着疼痛,但当侍女轻擦到伤口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萱让庄嬷嬷翻翻包袱说是里面有止疼的药膏,又与姑娘搭话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姑娘名唤什么,住哪里?我好叫车夫送你归家。”
“我姓周,名唤宣容,家近东市宣阳坊。姑娘换我闺名即可。”周宣容朝江萱端庄笑答,可笑容还没有延续几秒,丝丝疼痛感便破坏这端庄之感。
阿芷遂吩咐马夫朝宣阳坊方向去,而庄嬷嬷也从随身包袱中找到一盒药膏递给周宣容身边的丫鬟:“这虽不是什么名贵的金疮药,但是能缓解疼痛,制作的药材也都是上好的,姑娘且试试。”
较小的那个侍女接过那包装不显的药膏,略带嫌弃地小声咕囔道:“什么药膏能比家里的好……”
年长侍女瞪了较小的那个一眼,夺过她手里的膏药细细嗅了,方才用手指抹了一点到周宣容额上。
周宣容只觉得伤口处有阵阵凉丝涌入,疼痛感立减,忙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膏药。
这一问到给庄嬷嬷问住了,而江萱则不急不缓地说道:“江南柳氏善制药,我家与柳氏姻亲,故得这一盒。听柳家婶母说,此膏专职面上疾病,若是面容磕碰有损,则愈合伤口;即使无伤,素日里涂抹也可助肌肤光泽顺滑。”
周宣容起初闻乃医药世家柳氏所制不为所动,但当听到江萱讲到此膏效用眼神一亮,又见江萱皮肤白皙如夜间圆月,更信几分。
只是她素日里都是被捧着,现下让她讨要此物着实难开口。
江萱看出周宣容想要又不敢明说,只道:“今日相遇实在有缘,此膏我便赠与周姑娘了。”
周宣容轻咬嘴唇,面上却羞红了脸行礼道谢,意识到拿了人家的东西竟还不知道人家姓名,忙问道江萱父母是谁,家住何处。
江萱一愣遂即温和地答道:“家父鸿胪寺少卿江沅,只是今日是我第一次上京,并不晓得住在何处。”
周宣容颇有些新奇,哪有为人父母不带儿女在身边,好奇询问,却未瞧到江萱眼中一闪而过的哀伤。
周宣容此问有些失礼,坐一旁的庄嬷嬷轻轻蹙眉,江萱却柔软地将身世托出:“我幼时身体不好,于是在庐州受祖母教养。父亲传信说母亲思念,故而上京。”
周宣容了然,又想到江萱幼年所居及姓氏,不自觉脱口而出:“可是庐州江家?”
“正是。”江萱颔首回应。
“听闻庐州江氏以诗书礼仪传家,开朝太傅亦是江家先祖。江氏数代家主曾任白鹿洞书院山长,素乃文人魁首。”周宣容细数江氏名事,不免出声赞叹,“江姑娘刚刚行事这般令人信服,原来是世家出身!”
“先辈遗泽,家训教导,我只是遵循依礼而行。”江萱见周宣容夸耀江家,自觉不敢受,谦卑垂头道。
周宣容一向钦慕读书人,谈及文人魁首江家更是滔滔不绝,什么江太傅阵前谈判,江家族人不惧强权反抗前朝末帝。
一阵一阵夸下来,饶是在江家侍奉多年地庄嬷嬷也有些受不住。幸好车架即时停下,不然周宣容怕是要谈到明日了。
“今日多谢江姑娘所救,改日上门道谢!”周宣容粲然一笑,有些侠气地抱拳道。
随后在两个侍女搀扶下,周宣容才慢慢下车,江萱这才发现她走路不畅,像是刚刚扭到了。
“周姑娘,回去先别用热水敷脚,拿红花油擦擦会好些。”江萱掀开车帘,对着离开的周宣容说道。
周宣容回眸一笑,又挥手示意,方慢慢朝坊内走去。
江萱见周宣容走远才收回手坐下,听马车骨碌骨碌向前行,清冷气质渐渐升起。
阿芷见江萱似在沉思又像是缅怀,担忧的目光看着她,关切地问道:“阿姊……”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羡慕她……”江萱伸手,拨弄阿芷额前的刘海,勾起嘴角勉强一笑,不再说话。
日落西边,江萱端坐在车上,任这马车裹挟着一些久远记忆朝江宅慢慢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