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回学校的路漫长又煎熬。
她不喜欢家,也不喜欢学校,好像每一次往返都只是在苦苦寻找一个心灵的栖身之地。
程星在飞机上欣赏着日升景色,心情舒缓了许多,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她以前本是十分漂亮的女生,肤白苗条,五官立体生动,又似皎皎月光一样清纯可人,左眼角的泪痣恰到好处,弯翘的长睫毛下,灿若星河的大眼睛总是透着一股懵懂的孩子气。
最近却因为被这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吃药也导致长胖了一圈。
三年前她一意孤行报了南滨大学。因为这里有喜欢的人,也有她那时的梦想。
她想成为媒体记者,捧红她的小偶像。
可惜以后都不用了。
水星没有以后,苏洺也不会有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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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滨机场人头攒动,她只打到一辆私家车。
忘了叮嘱,师傅为了省油就直接从华晟大楼旁的路走。
从远处看去,约莫几百号人围堵着刷脸机器,像古风小说里等着发粮的难民,比超市打折抢购时的场面更加吓人。
人群几乎排到了马路上,造成交通拥堵,城管和交警在一边驱赶,这些人却像是不怕被抓一样抛开又挪回来。
“这是在搞啥哟,市民都没法过了!”师傅皱眉骂着。
程星垂着头。
她害怕在乌泱泱的人群里看见那个被戳脊梁骨的小少年。
一直到学校门口,她都没有抬起一次头,师傅还以为她是睡着了,友好地关掉了车载音乐。
宿舍楼里的同学熙熙攘攘,她提着笨重的箱子费力地挪到五楼,忍不住地喘气。
其他舍友早都到了,像是有人刚抽过烟,宿舍里一股难闻的味道,让她感觉头昏恶心。程星的桌上也堆满了各种废纸团和饮料瓶。
她见怪不怪地放下书包,无声地收拾干净,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好。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却悄无声息,本来再正常不过。
对床的女生范听却突然尖叫起来:“天哪,我们的大小姐居然收拾起东西来了呀,这么多小纸条,不打开看看呀,说不定是有人要包养你呢!”
其他两个女生开始咯咯笑,声音刺耳。
她不接话茬,也不屑于抬头看一眼。
“范听,你这两年多霸凌的证据,录音、视频,其实我都有。”
“你想干什么啊?”范听闻言立马从床上跳下来。
“我想让你消停一个学期。否则,你信不信,我们同归于尽。”
她眼底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如死水。
“我以前不报复,是出于我的善心,但是我现在,没有良心了。”
范听不禁打了个寒颤,气势却丝毫不减:“程星,你真以为自己是谁,还同归于尽,我看你分明”
“诶,星星你回来啦!”隔壁宿舍的宋和嘉路过门口,笑着和她打招呼。
见宿舍氛围似乎不好,她借口有事机灵地拉着程星离开。
走廊上。
“我哥和嫂子都出国去了,你都不知道,这个假期我一个人无聊死了!”她找着话题,“你呢,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儿吗?”
“没有。”
“噢看来我们的寒假都很无趣呐!”
冷场片刻,程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默然。
“宋和嘉。”
“嗯?”
“我已经修完学分,也写好毕业论文了,我申请了提前毕业。”
“啊?你这也太卷了吧!”
“我想出国,但是答应了爸爸要把大学念完。下学期我们就见不到了。”
“没关系,这才多大点儿事,又不是一辈子不见。而且这样也好,这样呢,你就不会一天到晚对着范听那张恶臭的脸了!”
“嗯。”
“不过你突然决定出国干嘛?”
“这几年有点累,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好好休息下。”
宋和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追问。
“范听她们要是再发癫,你以后就天天来我们宿舍,别理她们。”
程星难得地笑起来,夕阳映在她脸上,看上去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我刚刚已经恐吓过她了,估计,会消停一阵子,别担心。”
而且,以后也没有“天天”了。
“厉害啊,我们星星子支棱起来了!”宋和嘉像个快乐小熊一样手舞足蹈,“江湖女侠手撕白莲花蜘蛛精,绝对爽文剧本!”
她彻底被逗笑了,即使过路的同学投来异样或好奇的眼光也无法阻挡她泛起的笑意。
“这才是我以前认识的程星。”宋和嘉挑眉调侃。
“你这话真奇怪,你认识的程星应该是什么样子?”
“反正,不是刚刚那样板着个脸,跟个苦大仇深的教导主任似的。”
程星又噗嗤一声笑起来,骂了一句“你才教导主任”。
她一直和宋和嘉待到夜色降临才踱步回宿舍。
之后几天,范听果然消停了许多,虽然眼神里还有不少怨愤,但已经不再敢招惹她了。
她没有课,懒得社交,论文答辩也还算顺利,这几天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自由的大学”。
吃了药容易嗜睡就睡一整天,心情好的时候就跑到湖边去逗逗大鹅。
南滨难得地下了一场雪,如柳絮般飘飘洒洒,覆盖了有些潦草和丑陋的枯草。
她在安江也很少见到雪,虽兴致不佳却也喜欢。
一日去看大鹅,却见湖边的雪堆里蜷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奶猫,喉咙里还能发出细碎的□□声。
应该是校园里哪只流浪猫遗弃的小崽子。
她于心不忍,把小猫捡回去,喂了点热牛奶救活,却实在无法继续喂养,十分头疼。
“要不给我吧,正好我嫂子视猫如命,等她从国外回来了,我给她一个惊喜!”宋和嘉揽了这个担子。
程星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了。
宋和嘉就像一个小太阳。
她以前本来也是。
南滨大学最后留给她的记忆,便是那年大雪天素净的纯白色。
刚送走了小奶猫,教务处便打电话来让她去一趟。
申请通过了审批,她可以提前毕业了。
“真不打算回来拍毕业照了?也不穿学士服了?”教务处的老师很遗憾。
“不用了老师,萍水相逢,有缘再见嘛!”
“你倒是看得开,你们传播学的老师还指望着你保研去她门下呢,你就这么跑路了,她可要哭咯。”
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学校那边很通情达理,表示同意她这学期就搬走。
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更不敢再去逛南滨的任何一个地点,纪念品也不打算买了。
看了天气预报,选了没有雪的一天离开。
去机场的路上,她特地拜托司机师傅,宁愿加钱绕路也不要往华晟方向走。
“小姑娘,你是不知道,这两个多月华晟的大楼都被记者挤破了,城管疏通都忙不过来,我们南滨的城市形象都快没得了,我们也早就不敢往那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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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星拖着来时带的行李,直接登上了回安江的飞机。
夜深时分,她呆愣地站在家门口的时候,令韶珺的下巴都惊掉了。
“疯了呀,你怎么还学会逃学啦!”
“你放心,不是回来碍你眼的。”她绕过令韶珺,径直往客厅走。
她把毕业证摆在程天瑞面前,不语。
他先是一阵惊喜。
“我闺女跳级!厉害厉害!”
转而又深表遗憾。
“本来还想以后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哎哟你瞧这哎哟!”
“爸爸,我想出国。”她重复着这个要求。
程天瑞见她不是在耍性子,也不再强求。
“我想去挪威。”
“闺女,挪威太冷了,爸爸心疼的呀。”
“我喜欢挪威。”
苏洺17岁的生日愿望,是去一次挪威。
令韶珺闻言,退去一脸的苦闷烦躁,抑制不住地露出小人得志的表情,张罗着要替她收拾行李。
“挪威好呀,有极光是不是,多漂亮的哟!”
可是刚跟着走到房间门口,程星却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关上门,把令韶珺吓得一哆嗦。
相处到这般田地,没有什么可聊的。
“天瑞,你看这孩子!”
“哎哟得啦,孩子都要走了你还计较。”
她带走了所有关于苏洺的东西,自己的物品却只收了寥寥数件。
房间空了大半,她也毫无留恋,又一次趁着他们没有起床就出了门。
其实国外并不是多么好,她也想过跑到云南去。只是最后觉得,因为能仗着语言不通,在国外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不与任何人交流。
中转落地的时候开机看了一眼,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未读信息。她松了口气,本来还害怕爸爸起床后联系不上自己会担心。
挪威的雪还未融化,爸爸给联系的房子又刚好坐落海边。
空气好,环境好,又没有过去压抑的生活再来打扰自己。
进门的一瞬间,她终于松了口气。
逃离让她恐惧、愤怒、崩溃的一切,这里只有她,没有任何需要在意或者必须关注的人和事。
这里也有苏洺17岁的愿望。
时差还没有调过来,她早早地就洗漱睡下了。
次日破晓,她自然醒,拉开窗帘看见远处的雪山和大海,心情莫名舒畅。
她今天是要去找早就约好的心理医生的,这也是目前为止未来几年里她唯一需要长期保持联系的人。
医生是个和善的欧美中年女人,在华留过学,中文自然也不错,交流起来毫无问题。
毕竟她跑到挪威,是来“逃难”的,不是来练口语的。
医生看了她在安江医院开的病例单子,起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好温暖,像妈妈一样。程星鼻头微酸。
“坚持吃药,每两周来找我一次,你不来我可就亲自上门了。”
“我能治好吗?”
“你只要想活,就有得治。”
她迷迷糊糊地离开医院,药效上头又开始犯困了,没有准备食材,只能在附近找个餐厅吃一顿。
吃惯了祖宗严选的中餐,国外的饮食确实不好接受,但偶尔一顿,也能勉强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