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喻浮陵死了。
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正在死去,因此死亡并不是一件十分稀罕的事。
有的人死轻于鸿毛,有的人死重于泰山,但无论是谁,都终有一死。
只是对于一些亲近的人来说,就算让他们看见死者的尸体,他们也不愿相信对方已经死了。
怎么会死呢?
喻浮陵怎么会死呢?
江阿行始终不相信这个答案,何况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对方的尸体。
但喻浮陵的的确确是死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确认他的死亡。
那就是杀了他的凶手。
江北很冷。
宛余城的河水在冬天也偶尔会结冰,可那冰薄得就像江阿行的眼皮,还没合上就转瞬即逝,水虽冷,但腊八月里仍有不少的汉子在里面悠悠地泡着。
但江北的冷不一样,江阿行头一回见到河流居然变成了一面静止的镜子,明明前一晚还波光粼粼映着月光,第二天早上一看,就连船只也难行。
所以江阿行几乎每顿都要饮酒。
辣乎乎的酒一进肚,火便从内而外烧起来,烧得他大汗淋漓,脸颊通红,才能短暂而迅速地忘记那股隔着羊裘大衣也能透入骨髓的冷。
通常江阿行只会夸:“好酒!”
他不会炫耀自己的感受,因为那无异于在喻浮陵的心窝子上再次捅了一把尖刀。
江阿行永远也忘不掉冲天的火光从自己面前升起的那一幕。
喻明月的尸体上淋满了松油——是喻浮陵在柳宅前拜托他们去找来的,还有那只火折子。
起初江阿行以为对方只是要放火,逼得谢照水不得不逃走,虽然他有诸多疑问,但他并不会怀疑对方的目的。
直到谢照水看着火中的人影笑出了声。
当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反而不会显得惊慌,并因为放弃挣扎而变得十分冷静,谢照水以前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包括喻浮陵,但当自己也走到了这个地步时,他才恍然觉察原来结果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怪不得那些人总会选择笑。
于是他也笑了出来。
明月彻彻底底被火光吞没,沦为太阳的阴影,就算立刻倾尽江海将它浇灭,也无法恢复原来的皎洁。
谢照水对喻浮陵说:“看来是你赢了。我错了,你学得很好——永远抓住对方的弱点,才能一击制胜。”
喻浮陵并不回答,目光亦没有落在远处的冰棺上分毫,只盯着谢照水手上的那名少女,似乎除了那滴泪,唯有活人才是他最在乎的事情。
谢照水继续道:“不过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将她从我的身边夺走吗?你错了,但你提醒了我,还有一种办法,让我可以和她永远纠缠在一起。”
说完他便扔掉了少女的手臂,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冰棺,再一次将明月拥入怀中。
骨头与骨头相融,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后来在一叶城里几乎待了一个月,喻浮陵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将那具冰棺安葬的事,就在江阿行以为对方已将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喻浮陵找白虹念夜要了一条船。
他载着冰棺去了离岸边不远的海面,回来时棺中已经空空如也。
海边的风很大,大到足以将每一粒尘埃吹散。
吹散至天边,再也不纠缠。
谢照水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
但喻浮陵的愿望有没有实现,江阿行不知道,即使在柳南星的帮助下,救活了那名少女,喻浮陵的脸上也始终不见半点笑意。
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直到离开一叶城后,韩笑雨选择回铸剑山庄,在那里,还有一个他必须完成的承诺。
而喻浮陵,自然选择了去九华之巅。
韩笑雨几番嘱托,加上自己也不放心,江阿行才死缠烂打地跟着喻浮陵一路同行,喻浮陵其实并不会开口撵他,却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恰逢温度骤降,一个身冷,一个心冷。
二人常常醉倒在酒中。
所以当江阿行一错眼没看见喻浮陵的身影时,他下意识地便以为对方再次独处而去,不是在屋顶,就是在窗后,他拍了拍晕乎乎的脑袋,并没有打算寻找对方,因为这种时候,陪伴并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眼前的酒坛皆空,他挨个晃了晃,决定起身去唤店家继续添酒。
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长河镇距离九华山不到百里,时值初冬,外面少行人,此时天色半黑,街尾的何生酒馆里就只有江阿行和喻浮陵两位外来客。
酒馆不大,只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在守着,据小何说老父受不了寒,早早回了村子,平日里一般也没有人再来,所以才留他看门。
江阿行见状,原本想直接去找客栈,奈何小何家的酒酿的还算不错,一进门就让人舍不得迈步。
小何难得遇见敞快的客人,便使出浑身解数,烧了一只四斤重的花鲢来下酒,二人这才一直喝到月头高挂。
此时店内只有这两三人,又哪里来的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呢?
江阿行微微清醒,握着腰间的刀,循着味道走进了后堂。
冰冷的月光照进十余尺长宽的小院里,地面一片惨白之色。
院中有一小口水井,井边的木盆里还放着刚刚剖鱼扔掉的内脏,引得墙外猫儿叫声阵阵。
腥味并非来源于此。
就在惨白与阴影的交接处,趴伏着一个人。
他的背上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腹部还插着半把刮鱼刀,剑底的血汩汩流出,而他的手臂则一直用力地朝着某个方向伸去,似乎在指认凶手逃走之处。
江阿行瞬间便认出此人就是小何。
他伸手往对方脖上一谈,脉搏微弱,几无生还可能,江阿行心中一凛,顿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正是临走前柳南星给他们一人一瓶的护心丹,一瓶里只有三枚,十分珍贵,但奈何喻浮陵不在,江阿行急于救人亦管不了太多,直接掰开对方的嘴巴塞了一粒进去,又替对方点穴止血后把其放进前厅,这才开始四下寻找喻浮陵的身影。
只是这一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喻浮陵的半点痕迹。
“那位何施主呢?”
有人问道。
江阿行摇头:“他死了。”
那人闭目,默默念起了往生咒。
江阿行眼中亦是不忍,他在长河镇上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正当他打算先找个大夫替小何治伤时,却见何生酒馆的方向火光顿起,一瞬间就将整座酒馆吞没。
江阿行还未近前,便闻酒气浓郁,整座建筑内外似乎都被泼了酒水,加上原本天干物燥,每一根木头都被无数的火舌舔舐,早已无力回天。但奇怪的是,火势只在何生酒馆,并没有牵连到四周邻居。
这样一来,更让江阿行确认了纵火之人的目的全在于小何身上,只有害怕小何醒来后说出他的真面目,才会如此想要杀人灭口。只是江阿行想不通,那人究竟是冲谁而来。
他看着漫天的火焰,想到的却是在一叶城的那场火,江阿行瞬间怀疑对方或许是喻浮陵的仇人,在与喻浮陵交手时被后院的小何看见,所以才会下此毒手。
不过这样一来,江阿行更担心喻浮陵的安危——如果对方平安,是绝不会就这样丢下小何不管的。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喻浮陵趁酒醉丢下江阿行,自己去了九华山,而凶手只是与小何有怨,一切只是赶巧了而已江阿行心知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愿把喻浮陵看作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但无论事实如何,都要先找到喻浮陵本人才能解开这道谜题。
长河镇里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江阿行停留了两三天,走访了附近的百姓,据说何氏父子本是关外人,后来几年前因老家旱灾逃到关内,在长河镇外的村子停留,又拿出仅剩的一笔钱在镇上盘下了一家酒馆。
二人为人老实本分,大部分时间守着酒馆哪儿也不去,只是镇上百姓少有嗜酒之人,酒馆生意一般,倒是这二年靠着小何的一手做菜的本事才渐渐有了起色。
这样老实巴交的父子俩,谁也没工夫跟他们结怨,镇上人的话无疑都证实了这点。
安置好了小何的下葬事宜后,江阿行最终还是死心地离开,打算再去九华山寻个究竟,哪怕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也不想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就在江阿行四处打听九华山和不闻寺的消息时,他先看到今虚子又新出了一本《江湖人物考》。
书中大半部分着笔于一叶城的事,毕竟白虹氏与神医世家皆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前不久两家退婚又结亲的事还曾引起一阵轰动。
何况此次关于婚礼之上,又牵扯进来无数个武林人士。
“仁济山庄无仁义,白骨堆里出神医”、“英雄末路千金造桥,昨日黄花饮血而开”首先看掉所有人眼球的便是关于神医世家的这一段,柳南星没有丝毫隐瞒,直接放出了仁济山庄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记录,那些活生生的人命变成了一个个用来替死试药的工具,而所谓的大英雄大豪杰,却毫无愧疚地踩着这些垫脚石享受那些属于他们的荣光。
那些坐拥无数财富的人,当然不在乎这点金钱,但那些付不起“高昂诊金”的呢,便会用其他的东西替代——比如杀人的本事。
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让人们惊惧的是,那些记录里还有柳决明牵头引线,达成各种人命交易的证据,包括山庄里用之不尽的“药人”,以及一些大人物的死亡和江湖上一些势力的消失,柳决明竟然全部参与其中。
还有白虹潇。
起初江阿行以为喻浮陵会看在白虹念夜的面子上放过对方,但没想到先开口的竟然是白虹念夜自己,当得知谢照水已经死亡的时候,白虹潇与柳决明两人皆是面如死灰,但最绝望的应该还是白虹念夜。
她既是白虹潇的女儿,也是柳决明的妻子。
不过她没有流泪,只求了喻浮陵一件事。
她说喻浮陵尽可把所有的事实说出去,让白虹一家成为武林的罪人,但是在他们被人追杀报复至最后一刻前,只希望喻浮陵能够违背一次本心,不要对白虹氏和柳氏任何一人出手。
他们犯下的罪行她甘愿受到任何惩罚,只求那人不要是喻浮陵。
喻浮陵答应了,同样的,他也没有出手保护他们任何一个人——参加婚宴的不止是与他们狼狈为奸的伪君子,还有真正追求正义和公平的英雄豪杰,那些人不会选择放过武林的败类。
等喻浮陵三人离开一叶城时,白虹氏的人早已逃走,不知所踪。
今虚子书中的描写大部分都与事实相符,只是关于喻浮陵的部分,同样变成了恶毒残忍的浮陵郎。
江上行与笑雨大侠合作,拯救了柳南风,而浮陵郎则是不改淫贼本色,觊觎白大小姐的美色,所以甘愿为白家所驱使,不仅到处劫掠孤儿,更是为了表明衷心,故布疑阵,佯装倒戈后来被江上行大侠识破,与笑雨大侠二人将他追击到柳宅,最后一把火终于烧死了这个恶行滔天的大淫贼,为武林除了一大害!
前面江阿行虽还愤怒,但当他读到街尾时,看见上面写到浮陵郎的死讯,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不能不联想到喻浮陵的失踪,还有何生酒馆的那把火。
难道喻浮陵竟然真的已经遇害,并被人烧死在那场火中?
江阿行不相信,因为当时他已经找遍了酒馆的里里外外,并没有任何藏人之地,而就在大火熄灭后,他们在废墟里也只找到了一具骨头,骨头上的刀痕已然证明了他就是受伤的小何。
可是今虚子不会平白无故把人写死,江阿行急得一把撕烂了手中的书,就在这时,一个和尚忽然找到了他。
于是就有了之前的对话。
听完江阿行的讲述,对方并没有给出喻浮陵是死是活的结论,只是道:“喻施主不在不闻寺。”
他说自己是不闻寺的烧火和尚,只因善知大师无法下山,所以才派他出来。
面对江阿行的困惑,善知大师只给出了一句话。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若问结果,且寻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