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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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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谢照水未发一语便如一朵轻云般飞走的时候,白虹潇忽然有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恍惚间他并非置身于婚礼现场,而是又回到了二十七年前。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谢照水如此失态的模样。

    而令谢照水这般惊慌的原因亦与如今一模一样,都是关于一个叫喻明月的女人。

    一个虽然死了很多年,却让无数武林人士依旧活在梦魇中的女人。

    白虹潇眼看着谢照水瞬间没了踪影,忍不住叹了口气,白虹念夜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他还会回来吗?”

    白虹潇道:“大概吧。”

    大概很快就会回来,大概永远不会回来。

    只是无论哪一个结果,他们都将继续活在地狱之中。

    如果江阿行没有服下那颗忘忧蛊,在他见到喻明月的一瞬间,他足以想清楚所有事情的原委,或许他会选择另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但他早已忘了在双月楼里见过的那张容颜,隔着一层朦胧的冰雾,更看不出“熟睡”之人的样貌与生者有何相似。

    所以他没有动那具冰棺。

    它依然安静地停在柳宅最深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

    跑。

    拼命地跑。

    喻浮陵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更不清楚自己要往哪里跑。

    他早在谢照水折身的那一刹那,就拽着江阿行冲了出去,他只听见自己喊了一句:“带我去!”之后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紧紧追在江阿行的身后。

    似乎还有人追上来,但喻浮陵全都不在乎,就如同谢照水也不在乎,甚至江阿行就在几步之外如影随形,他亦一无所觉,他绝不会让二十七年前的事情再次发生。

    那时他刚刚蛊惑了柳决明,让他与白虹潇为自己所驱使,一回头却让已经到手的明月变成了镜花水月。

    起初谢照水以为是被余寒燕偷去,所以关于她对那些马前卒的报复他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为顺藤摸瓜找到冰棺的下落,结果兜兜转转却仅仅找到一个喻浮陵。

    喻浮陵的出现算是给他枯如死水的生活增添了一点乐趣,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

    谢照水找了二十六年,直到得知喻浮陵去了三十三殿。

    他瞬间就想到了关于魏末帝的故事,想起了藏在三十三殿底下的那卷《十天地空法相经》,喻浮陵绝对不会变成一个和尚,亦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对方去三十三殿的用意几乎昭然若揭。

    于是谢照水知道,冰棺一定在他那里,在远离尘世的九华之巅。

    但从三十三殿出来后,喻浮陵却没有选择回到九华之巅,谢照水便又猜到,对方一定没有拿到《十天地空法相经》。

    因为谢照水深知父子一脉,在他们两个人眼里,世间万物都抵不过那轮明月。

    所以谢照水没有给这个没用的儿子第二次机会,他亲自去了九华之巅,接来明月入凡尘。

    越靠近柳宅,江阿行的心就跳得越快。

    他自认摘星步已是轻功第一,但与面前人一对比,他就如同一个刚刚学步的幼童。无论怎么追赶都始终落了几步之差,甚至距离愈来愈大,一想到喻浮陵那样焦急的模样,江阿行恨不得砍掉这双腿直接扔到对方的前面。

    不过一想到柳宅之内,自己昨晚见过的情景,江阿行又不免心沉,眼看对方一脚踏进柳宅,他心一横,竟然转身伸手拦下了喻浮陵。

    好在喻浮陵虽然急怒交加,好似一头游走在失控边缘的野兽,但终究还是选择控制自己,皱紧眉头问道:“江兄何故拦我?”

    江阿行摇头,看了一眼后面追来的韩笑雨,说道:“我不是要拦你,只是想喻兄先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不是因为喻浮陵,江阿行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柳宅一步。

    但江阿行亦没有想到,他的一句话会为眼前人带来怎样的结局。

    答应过江阿行绝对不会失去理智,所以在看清屋内的场景时,喻浮陵虽然肝胆欲裂,但仍停下了脚步,没有冲上去杀了对方。

    他浑身颤抖,如同身无半缕地站在数九寒天里一样。

    感受到他的痛苦,谢照水却依然在笑,问他:“你不期待吗?”

    “你在不闻寺待了那么久,又跑去了三十三殿,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很快她就会醒过来了。”

    喻浮陵摇头道:“她永远不会醒。”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混沌之中听不清自己的半点儿声音,但谢照水的话却始终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他的耳膜之中。

    谢照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问他:“你说她会不会嫌我老?”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轻笑一声。

    明月何曾照人老。

    谢照水当然该和喻明月一起白头到老,但他没有想到对方会那么决绝,宁死也不肯和他作伴。

    他只不过去迟了一步,余寒燕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柳决明说,她中的是一种很奇特的毒,大概余寒燕也不舍得她受苦,所以此毒在饮下后会顷刻之间遍布全身,使人于无知无觉之中立刻死掉,既不会七窍流血,亦没有噬骨之痛。

    死了的人不会老,所以谢照水也不肯老,他想只有这样,等对方再次复活的时候,自己才能配得上她。

    喻浮陵看着见痴成魔的对方,回答道:“你永远也配不上她。”

    柳决明的医术再高,经年已过,谢照水也不再是当初的谢照水,当初的谢照水就没有留住喻明月,更何况二十七年之后的他。

    “配不上”三个字陡然激怒了对方,谢照水眼神一冷:“你怎敢说这样的话?”

    “如此忤逆不孝,我真该一早就将你掐死。”

    说着他的手就已经放在了喻浮陵的脖子上,如此精准和熟练,就像已经做了无数次。

    喻浮陵没有反抗。

    不远处的江阿行见状急得提刀欲闯,但同在一旁的韩笑雨却按着自己的和光剑说:“谢照水不会杀他。”

    “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你若插手,反而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江阿行道:“当真无事?”

    韩笑雨眨了眨眼:“你要相信那家伙,我们只要把他交待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喻浮陵不反抗,谢照水反而松了半分手劲,眯着眼睛哼道:“你倒学聪明了。”

    谢照水最爱看他千方百计挣扎却仍摆脱不掉的那种痛苦神色,看他从噩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就停在他头顶时、心脏骤停的那一瞬间,当喻浮陵温顺如一只白兔时,谢照水便会觉得索然无味,失去戏弄的心思。

    但如同喻浮陵了解谢照水一样,谢照水更懂喻浮陵,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的眼神,忽然笑了:“我怎么忍心伤你,我们一家三口当然要和和美美地度过余生,谁也不能少。”

    他的手指指向冰棺左侧,说道:“你也不用着急,等再输完一个人的血就可以了。”

    喻浮陵很冷。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寒意时,谢照水又亲手剥掉了他赖以伪装的外衣。

    谢照水的指尖对着一座冰棺。

    屋子里一共有九座冰棺。

    除了喻明月的那座千年寒冰所制的棺材,其余八座的底下已经晕出水渍,毕竟普通的坚冰并不能抵抗时间的温度。

    八座冰棺里各自躺着一具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尸。

    她们年纪并不大,以冰棺融化的时间来看,她们死的时间也不算太久,其中有七具本身已经变得青白无比,被抽干了全身血液之后,萎缩褶皱的皮肤上粘着斑斑点点已经凝固的血迹。

    还有一具仍旧“新鲜”,手臂上插着一根奇怪的管子,源源不断的血液正通过管道流向另一端,流进另一个人的体内。

    喻浮陵不懂医理,更不知如何给死人输血,他只看喻明月,对方身上始终穿着的那件月白色留仙裙,此时完全被暗红色的血浸透,她整个人就如同浸泡在鲜血之中,早已失去了似天上飞仙一般清贵出尘的模样,反像即将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喻浮陵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清晰地认识到谢照水已经疯魔这个事实,他已深处地狱,所以才要将身边的人全部变成鬼。

    但这样还不够,谢照水见喻浮陵仍强装镇定,忽然手腕一动,从袖中忽然射出一根竹筷,他的力气并不大,竹筷砸到冰棺随即掉落,连半片冰渣都没有。

    唯有“叮”的一声。

    但就是这一声,却好似海外传说中的引魂铃一样,惊的棺中人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瞬。

    那竟然是个活人!

    谢照水叹了口气:“谁让柳决明说,只有活人的血才能跟活水一样流动,而死人的血是没有生命力的。”

    “你娘中毒而亡,全身的血液都充满毒素,唯有先将血液全部替换循环过一遍,才能再在下一步将她唤醒。”

    “我找了好久,才找齐八个跟她生辰八字匹配的处子。”

    “因为当血流到一半的时候,人就撑不住死了,死了就没用了。”

    “原本那位白虹姑娘也算一个的,可惜白虹潇太固执,宁愿放弃全部的家产也不愿女儿送死,真感人。”

    “所以我不高兴,我偏让他知道,其实有时候,活着比死亡更痛苦。”

    “否则,我还真想要一个那样机灵的儿媳妇呢。”

    是活活流尽全身血液而死更痛苦,还是嫁给一个疯子一般、同自己父亲一样老的男人更痛苦?白虹念夜无法给出答案,但她至少还有选择。

    而这八座冰棺里的少女,却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谢照水说了很久,喻浮陵都没有出声,不过谢照水已经习惯,因为语言也是一种伤人的利器,所以通常都是他在说,喻浮陵沉默。

    当对方忍受不住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喻浮陵说:“你是从何得知这个方法的?”

    谢照水神色怪异,没想到对方竟然问的是这个。

    但作为父亲,自然对孩子有问必答。

    他说:“柳决明做过很多实验。”

    他想到什么,问道:“你要去看看那些实验吗?”

    一股酸意涌到喉头,喻浮陵强行压了下去,摇头后接着问道:“善知大师被你怎么样了?”

    江湖上已经近二十年没有人敢擅闯九华之巅,由此可见善知大师的道行,但谢照水既已把冰棺带走,喻浮陵不免担心对方的安危。

    谢照水回忆了片刻道:“他太爱说教,所以我就让他闭嘴了。”

    喻浮陵亦闭上了嘴。

    谢照水道:“怎么?不继续拖延时间了吗?”

    他甚至松开了手,跃跃欲试道:“你的那两位好帮手呢?怎么还不出场。”

    喻浮陵霎时变了脸色。

    谢照水愈发得意,他当然知道喻浮陵不会平白无故乖乖等着被他刺激,又顾左右而言他地问着奇怪的问题,但谢照水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乐得看对方垂死挣扎的模样,何况对方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谢照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仍在输血的女子。

    就在此时,喻浮陵忽然往后一动,瞬间退出门外几尺,两个人影从他左右各自飞出,一刀一剑直指谢照水。

    正是江阿行和韩笑雨!

    谢照水没有半分惊慌,两条手臂就像没有骨头一般,如丝带一样缠向二人,然而无论是江阿行的砍刀,还是韩笑雨的和光剑,竟然都不能伤及对方分毫。

    但谢照水并不想让刀剑之气玷污屋子,手掌在二人胸前轻轻一拍,顿时将他们拍飞到院内。

    韩笑雨伤口刚刚愈合,再次被对方打得一口血喷出来。

    而江阿行亦连站都站不稳,只觉胸口似乎要被打出了一个凹洞。

    谢照水不容二人喘息,自奔韩笑雨而去,江阿行见已无法赶及,情急之下竟将手中砍刀用力一甩,直直劈向谢照水的右臂。

    江阿行本就力能扛山,加上意气所激,这一刀更势如闪电,谢照水不得不侧身避开。

    他正欲嘲讽对方不自量力,没有武器岂不知死得更快,结果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闪进屋内。

    调虎离山?

    未免太过小儿科,谢照水难得生出一丝怒意,难道喻浮陵就真得愚蠢至此?

    就算三人加起来又如何,难道还能瞬息之间就带走一副冰棺吗?

    谢照水想也不想就往回飞身,还未进屋就闻见一股松油的味道。

    而喻浮陵正一把拔掉那还活着的少女手臂上的管子,然后立刻为其点穴止血。

    见谢照水进来,他立刻抱出那女子就要逃。

    换血即将完成,谢照水怎能让他逃走,指锋似刀,直接将喻浮陵点在原地。

    “我教了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谢照水冷冷道,直接把少女从对方的怀里拽出。

    结果抬眼却看见了对方脸颊上的一滴水渍。

    仅仅被骂了一句便要哭?

    谢照水想到什么,猛然回头。

    就在他将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另一个女子的身上时,那座千年寒冰所制的棺材里,一个他追求了一辈子的女人,正神色安详地沐浴在烈火之中。

    千年寒冰,遇火不化。

    天上明月,此时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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