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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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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里,江阿行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雪。

    指甲盖儿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天地间很快就独剩一抹白色。

    “天公降下三尺雪,掩尽人间污与浊。”

    他捧着手中的桃花酿,悠悠地念了句从《江湖人物考》上看来的诗。

    对面的春牛憨笑:“真是好诗。”

    然而此刻江阿行却没什么心情同他赏诗赏酒,自从不闻寺的烧火和尚跟他说了那番善知大师的话,江阿行苦思了许久,终是没有找出半点头绪。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难道找出了因果,就能找到喻浮陵的踪迹吗?

    江阿行上不去九华之巅,心中也信善知大师并不会骗他,可若要他就此放弃那也万万不能,于是一番踌躇之后,他竟然又回到了最初与喻浮陵相遇的地方。

    安阳城的春桃酒家。

    隔了几个月,春牛依稀还记得江阿行,连声叫了几句大侠,哄得江阿行面上郁色也不由得少了几分。

    只是当江阿行问起喻浮陵时,对方却有些踟躇。

    “那位侠士的确来过小店几次,不过是为了俺娘之前留下的桃花酿,至于别的,俺倒是一概不知了。”

    一听到喻浮陵竟然几次寻酒而来,江阿行半真半假地耍了一通脾气,便也威胁对方搬出了半坛桃花酿。

    酒是好酒,却也算不得极品。

    只是三两口下肚,借着绵延的酒香,江阿行忽然想起了远在江南的宛余城。

    他自一生下来就在宛余城,磕磕绊绊地活了二十余年,如今乍一离开竟然也快小半年没回去,平日里他的思绪总是一掠而过,此时却怎么也挥不去那些历历在目熟悉的画面。

    他想起了宛余城的故人,想到了江老三。

    当回忆落在幼年赤脚奔跑于河滩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思乡。

    一饮桃花酿,何人不思乡。

    有那么一刻,江阿行几乎就要抬脚起身,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宛余城,好好将他过去的岁月看个一遍。

    但当看见春牛的时候,江阿行忽然想起了至今仍不知所踪的喻浮陵,他的脑海中刹那间有什么东西闪过,他立刻明白了善知大师的意思。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喻浮陵的失踪便是江阿行所看见的结果,那他不应该去猜喻浮陵现在究竟在哪里,而是要找出对方为什么会失踪。

    是遇见仇家?还是自愿躲避?

    江阿行相信,只要找出对方消失的原因,那么再找到他也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那么该怎么找出真正的原因呢?江阿行顿时有了一个想法。

    他将手中的晚重重砸下,吓得桌脚的猫儿连忙跳开,江阿行对着春牛兴奋地说道:“若问英雄何处寻,都从江湖人物考。某要进城!”

    雪下了一天,足有半尺高,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往城里的路更是白茫茫一片,使人分不清界限。

    江阿行才盯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像是瞎了一样,吓得他顿出一身冷汗。

    好在春牛及时将他拉进屋,说道:“江大侠莫急,且闭目略等片刻,雪地不可久视,你若要进城,俺可以把牛车借你。”

    老牛识途,倒省了江阿行自己在雪地里乱窜,虽然一身轻功并不将这区区十里路放在眼里,但到底积雪难行,沾靴欲湿,不如坐着牛车舒坦。

    安阳城里恰有一家宋氏书局。

    今虚子的书自十几年前就已在江湖上露了踪迹,这么多年,有时三月一卷,有时一月一卷,全凭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作者心情喜好而定,正因为没有任何规律,所以才一直让人无法准确摸出对方的底细。

    就连宋氏书局的人做了几个局,都没能窥得对方一面。

    绕是如此,这些年《江湖人物考》的卷数加起来也已近百数,若想将其全部收齐,怕是只有宋氏本家才有这个能力。

    安阳城里小小的一家书局,又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存货。

    江阿行翻找了大半天,也只得寥寥十余册,他付了银子后,站在门口想了想,终是赶着牛车直接出了城。

    春牛说,如今陈府早已空无一人,而常有人听其夜有鬼哭,都说是当初死在陈府里的冤魂作祟。

    江阿行心想,冤魂既非故人,他还是不要前去打搅得好。

    “俺不大看得懂。”春牛说,他亦对书中故事毫无兴趣。

    寒天客少,店里只有江阿行一个客人,见大堂空荡荡得四处隙风,春牛干脆将后厨的火炉都抬了来,以供江阿行自己慢慢阅读。

    江阿行起初想多给些银两,好在后院租个房间,却见春牛一脸为难地道:“家姐亦在后院,恐见外男,多有不便。”

    江阿行本就不会勉强,有了火炉总算也能暖几分。

    自己对今虚子的每册书都曾反复看遍,大体检索出需要的内容并不算麻烦,只是有些细节时隔太久,就连他也不能记住——何况根本不知道今虚子出于何种原因,竟然将喻浮陵写成一个十恶不赦丑极淫极的变态,如此一来,许多故事便不如江阿行所想,他压根儿无从得知真相如何。

    所以江阿行看书亦不是为了当青天,而是找出有关喻浮陵经历的线索,然后他会根据书中所写,一一亲自前往查寻。

    其实江阿行本来第一时间想去铸剑山庄,寻找韩笑雨,说不定是对方忽然出现带走了喻浮陵。

    只是江阿行深知这并无可能,对方行事光明正大,绝不会做出此等鬼祟之事。另外他愧于自己有负所托,竟然让喻浮陵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悄然失踪,明明走之前韩笑雨已经再三嘱托过他何况江阿行当时还并未领悟出善知大师那番话的含义,根本无从下手,只能没头苍蝇似的跑回了安阳城。

    不过此时既已想通,他便不打算久留,只等雪略化化再前去铸剑山庄。

    韩笑雨与喻浮陵相识更久,关于喻浮陵的恩怨想必对方了解得更加清楚。

    江阿行一心二用,直到店里上了灯,才翻完手里全部的《江湖人物考》,可惜其中只有五册提到了“浮陵郎”三个字。

    更令江阿行奇怪的是,他忽然察觉到一件事,今虚子笔下的“浮陵郎”,就像一个无根无家之人,关于此人的籍贯身份,今虚子从未着笔过一二,根本无从稽考。

    江阿行曾不止一次感慨今虚子的“可怕”,似乎天底下所有正在发生的事都逃不脱他的“法眼”,比如他书里已经两次出现了江阿行的名字,虽然用以假名,却还是提了一句“江上行长在水乡,见惯了清澈宛转的河流,此刻见到汹涌无尽的大海,胸中不免激动”说的正是江阿行在一叶城的时候。

    即使没直接提到宛余城,却还是能让人猜到江阿行来自多情柔美的江南水乡,而非深山荒漠。

    如今细想,难道喻浮陵竟神秘到连今虚子也不知道他的根底吗?

    还有谢照水,明明二十多年里在江湖上不知作了多少恶,控制着白虹潇与柳决明,干尽了天怒人怨的事,竟然在书里连半个字都没提到,未免太过诡异。

    难道这今虚子与他父子二人还有什么关系么?江阿行忽然升起了这种奇怪的想法。

    谜题太多,江阿行一个都解不了,他索性不再乱想,只把记载着浮陵郎事迹的五册《江湖人物考》单独拿出来,重新阅读一遍。

    恰好其中一卷为十三年前,浮陵郎第一次出现在今虚子的笔下,便奠定了自己半生淫贼的恶名。

    江阿行忽然问春牛:“十三年前你多大?”

    春牛挠头:“十岁?俺记不大清了。”

    十三年前,喻浮陵才十四岁。

    十四岁就成了淫贼,可想而知他究竟有多可恶。

    尤其令人无法原谅的是,受害的对象竟然是那位清冷出尘、气质无双的武林美人,如今已是六峰庵掌门人的木林书。

    浮陵郎从此变成了无数人的心头之恨。

    只是江阿行没想到,比起心中所念的韩笑雨,自己最先见到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木掌门。

    路上的雪一化,江阿行就揣着书离开了春桃酒家。

    临走前春牛又将江阿行多给的银两还给了他,说是家姐吩咐,不可贪客人便宜。

    江阿行最怕跟女子争执,见状便收了回来,拍了拍春牛的肩膀笑道:“酒好留客足,主好留客心。他日若有机会,某一定再来!”

    此次没有追兵,却天寒路难,等江阿行到了怀州地界内,已是两日之后。

    眼看铸剑山就在眼前,江阿行不知韩笑雨究竟有没有看见今虚子书中关于浮陵郎死亡的消息,不知见面之后又该如何请罪,心中一时犹豫,竟然不敢近前。

    他坐在一家饭馆内,连酒也不喝,随便点了两道菜,心神全在与韩笑雨见面的事情上,正入神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四个十七八岁的小尼姑笑着跑了进来,声音清脆如铃,坐下后招手叫来店里的伙计,笑吟吟地问他有什么好菜推荐。

    倘若忽略对方的衣着打扮,很容易使人把她们错当成出来游玩的闺阁小姐,只看那伙计一张涨红的脸便能知晓。

    江阿行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活泼”的出家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不料正好被对方察觉,几个小姑娘头凑着头吃吃笑着,伸出手指对江阿行指指点点,似乎全然没有在乎出家人该遵守的“不妄语”的戒律。

    江阿行暗暗吃惊,猜测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尼姑,或是趁着师父不在偷跑出来,所以才会这般放纵,不过如此女孩儿天性,倒比一板一眼死守陈规显得多了几分生气。

    接着便又从门外进来一人。

    只见对方一眼,江阿行便觉周身的温度都低了几分。

    他从未见过如此“冷”的人。

    她的表情冷,淡粉色的嘴唇总是紧紧闭着,没有一丝弧度,似乎全部的喜怒哀乐都无法这这张脸上停留片刻。

    她的眼神冷,就像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永远没有任何波动,但她的眼尾偏偏微微下垂,似乎早已习惯了低眉敛目,正是这一垂首,又将她变成了一尊悲天悯人的玉菩萨。

    她的声音更冷,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死了吗?”

    四个小尼姑连忙站起身,仍是笑着把她迎上座首,一个一个地回答。

    “回禀师父,他早已死啦。”

    “死得不能再死了。”

    “两只手都没了。”

    “连舌头也割了。”

    对方点点头,随后便不再言语。

    四位徒弟刚刚说着可怕的话,转而继续笑语盈盈地交谈着,并不因为师父在旁边就有任何顾忌。

    师徒反差如此之大,江阿行瞬间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他并不在乎对方口中的“死人”是什么事,亦没有继续将目光放到她们身上,只是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木林书——今虚子笔下第一个浮陵郎的受害者,而在这之前,江阿行才刚刚读过这个故事。

    太过巧合的事由不得他不在意,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江阿行也没办法上前询问关于过去事情的真相,万一因为贸然提起喻浮陵的名字,惹来对方的怒火,那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江阿行一边闷头吃饭,一边竖起耳朵,试图探听对方接下来的打算。

    只是他听着听着,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转头,那四个小尼姑正对着他嘻嘻笑。

    坐在木林书左手边的那个鹅蛋脸儿的尼姑说:“师父,他就是江上行。”

    她下边的尼姑眯着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捂嘴点头道:“还有他的那把砍刀。”

    木林书右手边的尼姑看起来最狡猾,两只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将嘴巴贴到她的耳朵边,声音却一点都不小:“他刚才就盯着弟子们看呢。”

    木林书这才有了动作,眼睛微微一瞥,就如一道阴影投在了江阿行的身上。

    最后剩下那个最小的尼姑这次什么也没说,抿着嘴巴却忽然朝江阿行眨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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