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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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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一出口喻浮陵就后悔了。

    然后他做了一件更后悔的事。

    他落荒而逃了。

    ……

    但他没有逃走很远,或者说,自从见到了谢照水,喻浮陵便从未停止过奔逃的脚步,而每一次都没能成功。

    直到最后他一心求死,谢照水才似乎是觉得无趣,才暂时放过了他。

    喻浮陵曾因此一度觉得庆幸,现在恍然发觉自己是多么天真。

    谢照水只是不想亲手杀了他,却不代表不会继续摧毁他。

    以前喻浮陵还可以假装求死,现在他死还有用吗?谢照水知道他一定不会死的,因为喻浮陵身边还有朋友。

    想到韩笑雨,喻浮陵的脚步一停,转身往红袖阁飞去。

    刚从二楼的外窗翻进来,喻浮陵便闻见满室花香,房间里正坐着一个对镜簪花的女人。

    崔清溪指尖缠绕着一朵新开的山茶花。

    新开的带着露水的红色的八重瓣山茶花。

    它开得太美,让人毫不怀疑,这一定是那株茶树上最美的一朵。

    扬州当然也种山茶,但此时不过八月,漫野的茶树一片挂绿,连半个花苞也不会有。

    只有几千里外的滇南才会山花早放,欲语还休。

    有人愿意跑死十八匹马送来鲜甜的荔枝,自然也有人愿意奔波几千里,带来一朵新开的山茶。

    宝剑配英雄,名花配美人。

    但美人并不稀罕名花。

    崔清溪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才喃喃道:“太红了,像血一样,只有清河才会喜欢这个颜色。”

    她回头看喻浮陵,嫣然一笑:“我喜欢白色。”

    喻浮陵点头:“真巧,我也喜欢白色。”

    崔清溪道:“韩笑雨不喜欢白色。”

    喻浮陵道:“他也可以喜欢白色。”

    “只要你对他好一点儿。”

    崔清溪把花一扔,赤脚踩了上去,碾出的红色汁水染脏了地毯。

    她问道:“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无论他在我这过了多少夜,也从不会收他一文钱。”

    喻浮陵道:“可你却想杀了他。”

    崔清溪眼中的委屈快要溢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喻浮陵:“我又不懂你们男人的心思,谁知道他这么敏感,又忧思过虑,我一碗药一碗药地喂着,都不见好。”

    说崔清溪不懂男人的心,就好像在说一条不会游泳的鱼,一只不会飞的鸟一样可笑。

    喻浮陵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太晚了,崔清溪刚扔了一朵山茶花,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白芙蓉,递给喻浮陵:“请喻郎为我簪花。”

    喻浮陵伸手去接,花瓣颤颤巍巍层层叠叠,似美人面,美人含笑,隐去眼底的寒光。

    谁也没有看见花梗里露出的半截银针。

    就在即将接过芙蓉的一瞬间,喻浮陵突然收手,笑道:“此事还是韩贤弟做来更为顺手,我就不夺人所好了。”

    他的目光越过崔清溪,落到她身后的床沿,崔清溪也不失望,跟着扭头道:“只怕他一时半会儿都拿不得花了。”

    喻浮陵一个箭步上前,床底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韩笑雨的身影。

    “笑雨现在何处?”

    崔清溪摇摇头:“你怎么只关心他,也不关心关心别人?”

    喻浮陵瞬间想到了江阿行:“你把江兄怎么了?”

    崔清溪眯着眼道:“蠢货。”

    “我说的是你。”

    话音未落,她的手早已伸到了喻浮陵的颈边:“芙蓉未老赠白衣,喻郎还是莫要推辞。”

    喻浮陵仰身一闪,迅速抬起右手去捉崔清溪的手腕,左手紧跟着点向她的身体,然而对方却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轻而易举就逃开了他的桎梏。

    两条雪白的手臂交叠翻绕,宛如交颈的天鹅,白色的芙蓉像一只飞舞的白蝴蝶穿于其间。

    喻浮陵忍不住鼓掌:“招星揽月,名副其实。”

    等到白芙蓉真的变成了两只白蝴蝶,朝着喻浮陵翩翩飞来时,他更是无话可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花朵怎么会变成蝴蝶。

    两只蝴蝶变成四只,四只变成八只,一会儿喻浮陵的身边就围满了纷飞的白蝴蝶,好似梦中仙境。

    他看呆了。

    然后蝴蝶一瞬间全都变成锋利的纸刀,同时割向喻浮陵的身体。

    崔清溪忍不住竖着耳朵去听它们割破血肉的声音。

    但她这次要失望了。

    “变魔术的人为什么要对看客动杀机呢?”

    说这话的时候喻浮陵的指缝间夹满了死掉的蝴蝶,他叹气:“就算是一个瞎子,也知道该怎么躲开这么明显的杀气。”

    他把蝴蝶全部扔给对面的人。

    只是落到崔清溪手里的蝴蝶又重新变成一朵白芙蓉。

    崔清溪跟着他叹:“你说得对,什么人做什么事,我不该三心二意的。”

    刚说完,四个娇小的身影破门而入,四把锋利的铁剑携着浓浓的香气袭来,也不知在杀人之前,它们究竟被用作何处。

    喻浮陵不由得苦笑,他有过无数个敌人,也遭遇过各种各样的敌人围攻,但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被四个不过十二三的小姑娘团团围住——说出去,不知道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万一再被今虚子写在书里,定被人骂他以大欺小,恬不知耻。

    刚刚说完崔清溪杀气太重,结果现在四位身上非但没有任何杀意,脸上还始终挂着甜甜的笑,彷佛只是几个调皮地央求大人陪她们玩耍的小孩子。

    面对女人时喻浮陵尚且留一线,何况孩子乎?

    喻浮陵再次升起了想逃的心思。

    “红袖阁里不是禁止斗殴?”他问道。

    崔清溪捂嘴笑:“当然,可是世人皆知你欺辱于我,在这里杀你更是天经地义,没人会反驳的。”

    她笑声将停,四道剑光如匹练破空,同时从四个方向刺来。

    小姑娘的剑法也跟小姑娘一样,轻飘飘软绵绵,可若真把小姑娘只当成小姑娘,那早晚要吃小姑娘的亏。

    喻浮陵想要捉剑的手怕太用力折断剑身划破左边小姑娘的脸,想踢出去的腿又怕踹伤右边小姑娘的肚子,想躲开又怕她们不小心刺空互相伤到,像他这样瞻前顾后怜香惜玉的人,似乎注定了下场就只有一个。

    “天山双剑?”再次被一剑从腋下穿过,割掉半片袖子,喻浮陵忍不住惊道。

    天山双剑乃天山双侠夫妇自创剑法,夫妻二人在天山脚下恩爱一生,数十年的默契让他俩已经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最终在临死之前悟出一套独门剑术。

    双剑合一,情意绵绵,自在无敌。

    练此剑法需要十分的默契,通常持剑者皆为夫妻,或是双生子,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心意相通的效果。

    然而此刻却是四人同练此剑,彼此互为攻守,竟然在双剑的剑式之上形成了一种新的阵型,你进我退,你收我出,密不可分,故而喻浮陵才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方才他的担心全变成了一场一厢情愿的笑话,这样的剑阵已经足以困住武林中绝大部分的高手。

    崔清溪站在墙角应声:“喻郎果然见多识广。”

    四人招式愈密,如寒雪簌簌,简直让喻浮陵应接不暇,正当崔清溪得意之时,却见对方忽然停住,她眉心一紧。

    就在四面剑尖皆离身只有三寸之时,喻浮陵动了,他动得很慢,微微弯着腰,胸膛没有任何起伏,像是背上压着一座巨山,压得他无法喘息。

    一座山就足以将人压死了,还需要别人出手吗?

    四个小姑娘都没有动。

    但当崔清溪仔细看去时,发现四人虽然仍旧保持着一模一样的笑容,额头却分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明明背山的是喻浮陵,为什么流汗的是别人?

    这时再看喻浮陵,才看清没有山压着他,而是他就是那座山。

    在他静止的一瞬,全身的真气同时溢出,从无形到有形,竟然变成了一堵无可侵犯的墙壁!

    四人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隐于草丛的雄狮,是即将出笼的猛虎,只要她们一动,他就会立刻伸出利齿,咬碎自己的脖子!

    这样强大恐怖的压迫力崔清溪只在另一人身上见到过,她眼神一暗,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直朝喻浮陵甩去,哪怕能让对方露出一丝破绽,四人便会立时将他戳个对穿。

    就在这时又一把刀从窗外射进来,在空中将短剑击飞,一只大掌直接打向离窗最近的一个小姑娘,对方刚要转身回剑,喻浮陵便立刻抓住时机,点中对方的云门、中府两穴,同时飞出了包围。

    “江兄。”

    来人正是江阿行,喻浮陵心中稍定。

    崔清溪脸色大变,几乎维持不住笑容:“你怎么会在此?清水呢?”

    江阿行握着刚得的新刀,轻而易举就将四个人的剑全部砍断,他接连被女子哄骗,就算是对着小姑娘亦毫无怜悯之心,幸而喻浮陵及时拦下,才使四人免于一死。

    崔清溪仍不敢相信:“我明明看你喝下了那杯酒。”

    江阿行哼道:“身有所托,岂敢贪杯。”

    若在平时,江阿行当然不会拒绝一个美人的诱惑,但他总是觉得自己似乎有某种心理阴影,下意识便认为靠近他的女子皆不怀好意,所以当崔清溪将那杯加了“千日醉”的酒递到自己面前时,他便留了个心眼。

    虽然喝了一口,却只是压在舌底,并未咽下。

    直到看见崔清溪眼底的疑惑和期待时,他才假装中计晕倒。

    等到崔清溪离开房间后,他便起身一掌劈晕了清水,又将对方绑在床上,塞了嘴巴。

    只是到底不敢直接出门,怕引起别人注意打草惊蛇,江阿行翻出窗外,又绕了半圈才找到喻浮陵所在的房间。

    “我就知道这女子定有古怪!”江阿行愤愤道。

    此时四个小姑娘皆被打倒在地,崔清溪以一对二,自无胜算,喻浮陵不愿再生是非,只问她:“笑雨在哪儿?”

    崔清溪闻言又恢复了那副柔媚的表情:“奴家伤了喻郎的心,喻郎就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喻浮陵摇头,再问:“韩笑雨在哪儿?”

    崔清溪神情一僵,垂头道:“为什么你就不肯放过他?”

    喻浮陵愣住,下意识地问:“什么?”

    对方忽然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冷笑:“你真的不明白吗?韩笑雨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谁在害他?”

    到底谁在害韩笑雨。

    喻浮陵想说是谢照水,但他望着崔清溪的眼睛,实在无法说出那三个字。

    对方忽然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江阿行:“江公子,江少侠,奴家劝你最好离身边这个人远一点儿,不然有朝一日身败名裂,做出弑师弑亲之事,就后悔莫及了。”

    “少给老子放屁!”江阿行忽然喝骂,原本天仙般的女子在他眼中已然成了一个毒妇,他用刀指着崔清溪,脸却转向喻浮陵:“喻兄莫听这女人胡说八道。”

    “明明是那个谢照水害了韩兄弟,跟你什么关系,又不是你把刀捅进了他的心里。就算以后杀人,无论杀谁,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有仇有冤往某身上报,与旁人何干?”

    见喻浮陵神情依旧恍惚,他又道:“喻兄与韩兄弟感情深厚,难道不知他心中所想?韩兄弟那般人物,便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若不帮他,又有谁能替他洗刷冤屈?”

    一番话如雷贯耳,喻浮陵忽然想到了韩笑雨的那句话,他真庆幸自己遇见了一个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更庆幸自己居然又遇见了一个这样的朋友。

    人生苦短,这样两次的幸运与幸福,足以抵挡余下所有的痛苦。

    喻浮陵展颜一笑,他按下江阿行的刀,走到崔清溪的面前,说道:“我与笑雨之间的恩怨,无需你插手,但笑雨与旁人的恩怨,崔清溪,你又能管几分?你关的了他一个月,能关的了他一辈子吗?”

    ……

    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是傻子。

    能够抓住无数男人的心的崔清溪更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而她通常用来抓住男人心的手段,却偏偏是放手。

    假如有一次她没选择放手,那她就会变成一个傻瓜中的傻瓜。

    好在她从来都是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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