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江阿行平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有时候他会很畅快，比如当初在码头，有一次货搬得好，北方来的客人给赏，他一口气喝了几大坛烧刀子酒。
有时候他会觉得很兴奋，比如三个月前，江老三终于说出那句“你去吧”，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有时候他会觉得很刺激，比如在陈府那一夜，自己一个人杀了几个武林高手，血溅到脸上时，他的汗毛全都立起来了。
但畅快、兴奋、刺激，都算不上是快乐。
纯粹的快乐。
左边是“臭名昭著”浮陵郎，右边是一剑无敌韩笑雨，他们刚从名满天下的红袖阁里出来，正在奔赴更加名震天下的一叶城。
最妙的是，他们此行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从神医柳决明手下救出他的新娘子——白虹氏的大小姐，白虹念夜。
他简直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精彩的故事了。
作为故事的主角，他江阿行注定要为天下人所知，成为不折不扣的侠义英雄了！
君不见，秋风吹起长刀梦，英雄笑对万重山！
……
“九月初三天时好，微霜入夜看飞星。”
白虹氏与柳家的亲事定好了日子，请帖飞往五湖四海，广邀各路英雄前来观礼。
无论是柳决明，还是白虹潇，接到帖子的人大多皆愿给这个面子，何况如今两人强强联手，就算不能亲至，也要将礼送到。
虽然亦有不少人嘀咕明明不久新娘子才踢废了柳家少主的命根子，怎么突然又要嫁给了对方的父亲。但这毕竟是人家的事情，不管是为了补偿，还是为了联姻，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顶多私下里可怜可怜那个成了废人、又被夺走未婚妻的柳南星罢了。
没有人会在意柳南星的想法。
至于柳南星，他唯一的想法，想要做的事已经做成了，却因此将一个无辜的女子推进另一个深渊，时至今日，他更不敢再有任何想法。
他待在一丈见方屋子里，拼命飞速地记录自己的手札，左手累了，就自己给自己扎一针，换右手写，右手写累了，就用左手扎右手，再换左手写。
他一步也不想走出去。
可他不但要走出去，还要常常出去，每一天都要去不远处的仁济山庄治病救人。
他救人的时间远比写字的时间还要多。
这原本是他的心愿，现在却成了他的心魔。
……
仁济山庄建在南岛的最南端，占地之广之大，堪为武林几大名庄之首。
这么大的山庄的大门却十分普通，半点儿也不宏伟，一丈宽的大门之上挂着一张匾额，上面是仁济山庄的名字，乃前朝某位皇帝御笔，可以追溯到柳氏几代之前的事。
门两边刻着八个字。
“医者仁心，兼济天下”。
这是柳氏的祖训，也是一直让世人敬仰的一句话。
但柳南星总想把这几个字从墙上扒下来。
他走进济世山庄，看见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病人，另一种是要死的人。
当病人治好病，就会变成要死的人。
柳南星走了很久，才走到西南角的一间院子，院子里原本只有一个病人。
这个病人受了很重的伤，像是从悬崖摔下似的，四肢全被折断，肚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割烂戳破，流出黄的白的红的液体。
别人都说他活不了了。
柳决明说：“你一定要治好他。”
所以柳南星让他活了下来，只不过活得特别痛苦，日夜嘶吼嚎叫不停，导致邻近的病人都无法安心养病，严重阻碍了治疗和观测记录，因此这里只有他一个病人。
但今天院子里却多了一个病人。
因为来了个新的病人，原本的病人竟然叫也不敢叫了，生怕自己一出声，对方就会一剑杀了他。
起初柳南星还有些慌乱，但一看见那人胸前的伤，立刻皱起眉头，上前拉着对方握剑的手腕开始把脉，他微微沉吟：“你这伤拖延得太久，还中了一种慢性毒药，这几日又强行封穴止血运气，内里亏虚成这样，差一点就恢复不了了。”
他说差一点，自然就是有治。
那人笑道：“柳小神医果然神医妙手。”
柳南星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套，示意韩笑雨躺在床上：“我先替你施针把毒逼出来，然后写个药方，你出去后随便找个药房拿药，喝上三副便无碍了。”
那人道：“出去？去哪儿？”
柳南星低头取针：“自然是从哪来便回哪儿去。”
那人笑：“若我不走呢？”
三寸长的金针没入到肌肤底下，连半分感觉都都没有。
柳南星道：“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人问：“难道阁下不是‘起死回生’柳七针？”
柳七针是别人给柳南星起的名号，因为他曾仅用七针就救活一个被他父亲判了“死刑”的病人，从此青出于蓝，更负盛名。
柳南星道：“我是。”
那人又问：“难道我的病柳小神医治不了？”
柳南星道：“治得了。”
那人点头：“那我就不会死。”
柳南星这才抬头，仔细地看着眼前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反问：“柳小神医治病之前都不问别人的名字吗？”
柳南星的手一顿，然后才道：“不问。”
有的人不该他问，有的人不需要他问，还有更多的人，他刚刚记住对方的名字，对方便会死在痊愈的下一秒，所以渐渐地，柳南星再也不问别人的名字。
面对床上的人，他忽然产生出一种消失很久的好奇心，想知道他的名字和来历。
那人说：“在下韩笑雨。”
韩笑雨。
柳南星听过这个名字。
他不由自主地问对方：“你来这里做什么？”
韩笑雨道：“我来带你出去。”
柳南星瞬间收回手，背过身去，冷声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出去？”
韩笑雨道：“两日后就是令尊大喜之日，作为柳神医唯一的儿子，你难道不该前去贺喜吗？”
他话音未落，对方已经握拳往他脸上打来，此时韩笑雨胸前扎着七根银针，动不能动，眼看就要白白挨上一记，结果对方却在即将打中的一瞬间停住，最后化为不甘与屈辱，重重地跌坐到地上。
他摆摆手：“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但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即使以我为质，我父亲也不会退让半分的。”
韩笑雨道：“谁说我要以你为质，在下只不过想请柳小神医去救一个快死的人而已。”
柳决明问道：“是谁？”
韩笑雨答道：“白虹念夜。”
……
白虹念夜要死了吗？
见过白虹念夜的人一定会说，放屁，她明明活蹦乱跳的，动不动就让别人去死，哪有半点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她吃好喝好，待在自己的念夜小居里耀武扬威，任谁来了都不给好脸色，旁人倒是活得战战兢兢，只盼这位祖宗快点儿出嫁，然后方得太平。
但白虹念夜有一点很好，她说话算数，所以从来都是仗理欺人，欺不过再仗势欺人。
当她不肯吃饭、要撵走做饭的厨子时，一定是因为厨子做不出她想吃的菜，而非她无理取闹。
“本姑娘就要吃天和斋的八宝饭和白鸭巷的酒酿鸭头，他们做的味道都不对，我不吃！”
天和斋和白鸭巷，一个远在京城，一个远在金陵，即使立刻派轻功最好的人出发，也要等到第二日才能折回。
更别说等到真的将这两样买来，这位祖宗就会说自己口味已经变啦，又要吃另一样要人跑遍天南海北的东西。
送饭的小子们——因为上次偷跑出门，现在出入念夜小居的仆人皆为男性，他们唉声叹气地提着饭盒离开，其实心底个个都在庆幸，千辛万苦给主子做的山珍海味主子不吃，可不就全赏给他们这些下人了么。
至于白虹念夜挨不挨饿，那自有别的主子操心——反正是饿不死的，人家可即将有个神医丈夫呢。
白虹念夜从没想过要饿死，更不会绝食折磨自己，事实上那些人一走，她就躺在凉厅下的贵妃椅中，悠悠地捻着一颗水晶葡萄往嘴里送。
秋风秋月秋夜，好不怡然。
送到第三颗的时候，再摸盘子，只剩下一串黑不溜秋的葡萄梗。
她怪叫一声，立刻踩着椅子翻身跳到凉厅上面，果然看见了捧着一把葡萄皮的喻浮陵。
“你怎么来了？”
喻浮陵翻身将葡萄皮尽数扔进盘子里，一个也没落下，他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白虹念夜看见他的衣裳，顿时什么也不顾，又哀叫了一声：“亲娘，怎么回回见你都是这副破烂乞丐样。”
她伸脚一下将对方踢了下去。
自己飞回屋里，再出来时手中捧着另一叠崭新的衣袍。
就像无论何时喻浮陵见她都是一副破烂样子，而她无论在哪儿见到喻浮陵，总能拿出一套全新的正好合身的衣服。
喻浮陵从不问为什么，因为答案实在太过明显，而他又实在无法承担。
他问对方：“你的刀修好了？”
白虹念夜白他一眼：“你真当我爹跟柳决明是傻子。何况你都逃走了，我怎么可能打得过柳七柳八那两个家伙，就算我不回，他们也会有很多办法让我回来的。”
喻浮陵揉揉鼻子：“我那不是逃——”
白虹念夜压根不听，再次问：“你怎么来了？”
没等喻浮陵回答，她补充：“韩笑雨呢？”
她睁大眼睛，声音微颤：“他去杀谢…杀人了？”
白虹念夜不敢在这里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因为她的父亲在害怕，她英明神武的父亲会怕，说明一定有他害怕的理由。
喻浮陵盯着她：“你知道他在哪里？”
“他”并非指的是韩笑雨。
白虹念夜摇头：“我从未见过他。”
喻浮陵道：“你都不知道，我们又怎么会知道。”
似乎是因为听到了那个“我们”，白虹念夜微微松了口气，她往四下看去：“那他人呢？”
喻浮陵摇头：“他还没到一叶城。”
白虹念夜再次皱眉：“后日就是初三了。”九月初三，白虹念夜与柳决明大婚的日子。
喻浮陵道：“那天他一定会来。”
白虹念夜瞪大了双眼：“你们不会是想在那个时候……”
喻浮陵点头。
白虹念夜道：“你可知那天会有多少人过来，而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大豪杰？”
她掰着指头数：“还有一位王爷…你们却要当着这些人杀人？”
不说谢照水如何，便是引来白虹与柳氏两家的怒火，他二人都注定无法活着走出一叶城。
“没错，”喻浮陵不在乎的态度让他立刻又挨了一踢，他说出自己的理由：“白虹家主与柳决明广发请帖，的确会有很多武林高手亲至。”
“如此盛大的喜事，白虹柳氏两家不惜为人诟病，也一定促成此事，那个人如此在意这件事，难道不会亲自过来，好确保这场婚礼的万无一失吗？”
“反正我们现在也根本不知他身在何处，何妨一赌。”
白虹念夜后退一步：“你们也要拿我的亲事赌？”
不等喻浮陵问个明白，她忽然笑了，跳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摆手道：“随便你们折腾吧。”
她仰头看天，新月如钩。
“不论我嫁给谁，那天都要做一个最美的新娘。”
可惜连这一点愿望，喻浮陵都不能让她实现。
对方说：“后天你不能出现。”
……
一叶城建在海岸之上，与南岛之间靠一条又长又细的石礁路连接，谁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如何形成的，当海潮升起至最高点时，这条路甚至会覆于海水之下，此时南岛便成了一座孤岛。
白虹氏富可敌国，又为展示与柳氏交好，特地在石礁路两侧每隔一丈便立一座水晶灯，灯火在浑然一体的水晶罩里昼夜燃烧，遇风不动，遇火不灭。
当海水涌上时，它们就变成了海底的星星，海底的水母，吸引无数喜爱光明的鱼儿在此游弋。
所以谢照水特别喜欢在这里钓鱼。
此刻他正在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