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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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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来,这是了心第二次听见谢照水的名字。

    有时他会想,其实根本没有这个人。

    一想到世上没有谢照水,了心就会佛心不稳。

    好在世上果真有此人。

    听完了心的话,喻浮陵的心奇异地愈发宁静,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亦很久不见谢照水,差点儿把对方当成了一个陌生人。

    好在谢照水仍是谢照水,依旧是那么残忍,依旧喜欢把无辜的人推进地狱的深渊。他根本不在乎你之后是跳出来还是继续沉沦,只要你原本完美的人生因此染上一点瑕疵,他就心满意足了。

    对于春夏秋三人来说,不管是喻浮陵,还是了心,都不是那么值得信任,反而因为多了一个谢照水,事实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

    所有人都想立刻找到韩笑雨。

    秋大师仍要去啸月山庄,夏大师却提出要一同跟着。

    此时他已不再愤怒,甚至看起来比春大师还要平静,然而当一个时刻都处在愤怒中的人突然不再愤怒时,他会变得比愤怒更加可怕。

    喻浮陵以为春大师会提出跟自己一起去找韩笑雨,结果对方只是摇头:“铸剑山庄总要有人继续铸剑,否则就不是铸剑山庄了。”

    但她提出了一个约定:“韩师弟该来师父坟前祭拜。”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要求,韩笑雨一定不会拒绝,所以喻浮陵也没有拒绝。

    ……

    清溪清心清见才,流过千家万户来。

    扬州城远不止千家万户,听过这句话的人也远不止千千万万人。

    有人说,话里写的人是个妓/女,当之无愧的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

    生出这种想法的不止一个人,听见这种猜测的也不止一个人,听见的人不会反驳说话的人,不是因为他们赞同,而是他们知道,说话的人一定没见过那个妓/女。

    任何见过崔清溪的人,都不会仅仅把她当成一个妓/女来对待的,但谁也不能否认,她就是扬州城里最有名的一个妓/女。

    红袖阁里有三百二十一名“花娘”,有的花娘卖艺不卖身,有的花娘卖身不卖艺,又有人说,那像崔清溪这样名满天下的、又实实在在被无数男人追捧的名妓,一定是属于前者吧。

    不都是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何况一个“婊/子”有什么好追捧的。

    这就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

    崔清溪是卖艺又卖身。

    见过她的“招星揽月手”的男人,从此再见别的女子的手,就如见枯柴。

    而跟她春宵一度过的男人,便会这辈子再不愿碰第二个女子的身体。

    这样的妓/女,还能算妓/女吗?

    她简直就是皇帝,皇帝一样要睡很多女人,而这些女人都不敢再有第二个男人。

    妓/女中的“皇帝”此刻正半卧在她的“龙床”上,半眯着眼睛,彷佛正在享受大好时光。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蹲在粉色团菊的波斯地毯上剥新鲜的荔枝。

    剥好的荔枝嫩嫩的,小姑娘的手也嫩嫩的,然而两样都不如崔清溪的舌头嫩,粉色的舌尖从小如玉琢的唇瓣间伸出,轻轻一勾,便将白晃晃的荔枝肉从小姑娘的指尖勾进了嘴巴里。

    小姑娘问:“清溪姐姐,荔枝肉甜不甜?”

    崔清溪道:“九分甜,半分酸。”

    小姑娘好奇:“那还有半分呢?”

    崔清溪道:“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小姑娘很苦恼的样子:“这是雷公子跑死了十八匹马送来的,我要是吃了,会立刻被他一掌打死。”

    崔清溪点头:“他是很小气。”

    小姑娘央求:“好姐姐,你说还有半分到底是什么味道嘛?”

    崔清溪不说:“你提前知道了它的味道,等到吃它的时候,就没有任何惊喜了。”

    只有时时惦记着,才会越吃越香。

    小姑娘叹气:“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吃到这样的荔枝呢。难道要一直等十年吗?”

    十年后,她就变成崔清溪现在的年纪了,可她也不确定到那时,会不会有人跑死十八匹马,只为送她一筐岭南的荔枝。

    “我来告诉你。”两瓣荔枝壳和一颗荔枝核同时从崔清溪的床底射出来,刚好掉在小姑娘刚刚剥的那堆垃圾中。

    小姑娘叫了一声:“韩笑雨!你怎么偷吃崔姐姐的荔枝,真不害臊!”

    她扭身要走:“我去告诉雷公子,让他打死你。”

    小姑娘个子矮腿却快,话刚说完人就到了门边,门一开一合,便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韩笑雨还是没从床底出来。

    崔清溪催他:“清水特地给你腾出二人空间,怎么不上床来陪我?”

    韩笑雨的声音隔着一层床板,变得瓮瓮的:“还是床底舒服。”

    花了千金买来的波斯地毯一直铺到了床底,羊毛柔软光滑,垫在身底如同睡在云端,韩笑雨真想永远也不离开这个地方。

    “真的吗?”崔清溪很好奇,身体如猫儿一般滑到了地上,再一滚就滚进了韩笑雨的怀里。

    她睁着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在床下的幽暗中仍闪着淡淡莹辉。

    她轻声呢喃:“果然很舒服。”

    如果一个人听不出这话里的暧昧,那他一定是个傻子,如果听出了暧昧却没有任何行动,那他一定不是个男人。

    韩笑雨是个聪明的男人,所以他伸出双手,轻轻地贴在了对方柔若无骨的腰间——巴掌宽的杨柳腰,彷佛只要他一用力,就能瞬间折断。

    ……

    手底的肌肤在微微颤抖,崔清溪又一按,于是对方抖得更甚,她甚至能够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微微湿意。

    一股腥气弥漫开来。

    于是崔清溪刚才是怎么滚进来的,现在只好怎么滚出去。

    还未等她转头,一双墨色的靴子就出现在床前,靴面上的金丝纹路隐隐可见——这让她有些嫉妒,嫉妒拥有这双靴子的主人,更嫉妒送出这双靴子的女人。

    但聪明如崔清溪,绝对不会让男人看出自己的嫉妒。

    一旦他们知道你开始嫉妒,就会反过来用嫉妒征服你。

    她猫儿般的身体又变成了一条蛇,迅速地从床底滑了出来,两只长长的手臂攀着那双靴子,一路攀爬到对方的胸膛。

    任何看见她这副模样的男人,都不应该再去追究床底下是不是还有另一个男人。

    但喻浮陵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一个瞎子,抱着一个美丽无比的女子,嘴里却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笑雨贤弟,你受伤了。”

    崔清溪咯咯地笑道:“他不但受伤了,简直就要死了。”

    其实不用崔清溪说,喻浮陵早就闻出来了,房间里的暖香几乎完全被另一种味道盖过去,那是一种可以称之为“死气”的血腥气。

    喻浮陵没有弯下腰,反而责问崔清溪:“笑雨来到红袖阁之前,也是伤得如此重?”

    崔清溪道:“当然不是。”

    一个快死的人,是不可能从铸剑山庄跑到一州之外的扬州来的。

    喻浮陵问:“那他为什么现在快死了。”

    他低头问,崔清溪便仰头答,搂着他的脖子,粉色的舌尖几乎要触到他的下巴:“因为我要杀了他,谁让他敢跑到你的女人的床底下来。”

    谁都知道,崔清溪是浮陵郎的女人。

    这么说似乎也不对,崔清溪是很多人的女人,但只有提到浮陵郎的名字才最令人瞠目结舌,因为谁也想不到,放言“只与英雄共枕席”的崔清溪会被一个奇丑无比的大淫贼占有了身体,这不仅是崔清溪的耻辱,也是天下英雄的耻辱。

    浮陵郎果然是淫贼中的淫贼。

    从那以后,来睡崔清溪的男人变少了,但追求崔清溪的男人却变得更多了。

    久而久之,人们一提到崔清溪,便会想起浮陵郎,他们两个人虽然永远不会在一起,但名字却从此再不用分离。

    听见崔清溪的话,喻浮陵也笑了,他并不是为这种说法洋洋得意,而是因为清楚她说出这番话,只为了“吃醋”二字。

    或许是崔清溪吃醋,因为她绝无可能成为喻浮陵的女人,或许她是为了让床底下那个男人吃醋,因为她也没有成为对方的女人。

    在崔清溪得到床下之人的身体之前,她是绝不会让对方死的,屋内三人都清楚这一点,也只有他们三人清楚这一点。

    所以韩笑雨离开铸剑山庄后便想也不想地躲进了红袖阁里,而喻浮陵想了一想后也来到了这里。

    “我有个朋友在楼下。”喻浮陵对着崔清溪说道。

    崔清溪眼波流转:“他是个英雄吗?”

    喻浮陵点头道:“是英雄,而且将来会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这下崔清溪的脸上露出一抹讶异,随即化作饶有兴趣的模样,她施施然笑道:“那我一定要好好招待这位英雄。”

    谁都知道崔清溪最喜欢英雄,所以她一刻也没有停留,就走出了房间。

    喻浮陵盘腿坐下,捡起一颗地毯上的荔枝开始慢慢剥壳。

    剥好了一粒雪白晶莹的荔枝,看也不看地往床底一扔,瞬间荔枝肉就进了另一个人的口中。

    见到韩笑雨之前,喻浮陵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见到韩笑雨后,喻浮陵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一个重伤到只能躲在床底,连好朋友来了都不能出来相见的人,他的痛苦、他的问题一定远比喻浮陵还多。

    所以喻浮陵在等他问。

    韩笑雨果然问道:“老头子是不是死了?”

    喻浮陵想了许多,都没想过韩笑雨会问这个问题。

    他忽然明白韩笑雨为何伤得这么重了。

    红袖阁离铸剑山庄太远,除了喻浮陵,没人知道他还和崔清溪有这样的关系,即使春大师派出了前院的铸剑师,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找到这个地方。

    即使崔清溪知道了欧也难的死,她也不会告诉韩笑雨,她猜得到前因,更不会用这种事来打扰韩笑雨的养伤日子。

    可惜她还是不够了解韩笑雨。

    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了解对方。

    崔清溪以为不听不问不说,就是为了韩笑雨好,殊不知越是如此,韩笑雨越清楚遮掩这一行为背后代表的信息。

    他有郁结在心不得解,就是神仙来了也无治。

    喻浮陵本想点头,但想到对方现在正躺在床底,他只好道:“欧大师早已入土为安。”

    “那沈苍生呢?”

    喻浮陵不防他连这件事也知道:“冬大师就是沈苍生?”

    “沈苍生已经回到了啸月山庄。”

    韩笑雨“哦”道:“他果然没有死。”

    沈苍生不但没有死,还差点害死了喻浮陵。

    但喻浮陵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秘密,即使对方是韩笑雨,他也绝不会吐露出半个字。

    他只是告诉对方自己的猜测,以及夏秋二位大师的行踪。

    韩笑雨继续问其他人的事情,问自己为江阿行铸到一半的刀,问喻浮陵这一个月内的行踪……他问,喻浮陵答,二人说了许多话,直到最后无话可说。

    韩笑雨与喻浮陵从来不会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的唯一原因就是话不能说。

    就像喻浮陵从不问韩笑雨离开韩家的真相和细节,韩笑雨也不想探究喻浮陵的身世和过去,但两个人相处久到一定程度,就像在拆一件层层包装的礼物,即使你真正在乎的只有那一点点内容,也会在打开的过程中看清所有延伸开来的东西。

    韩笑雨知道喻浮陵有一个绝美的娘亲,和一个阴险恶毒的父亲。

    他的娘亲是他心底的伤,他的父亲就是不断加深伤口的一把刀。

    喻浮陵一直在躲这把刀,也一直在找这把刀。

    每当他听见对方的名字时,就会失去理智,变得癫狂,彷佛一个拿刀的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伤到别人。

    所以重伤的韩笑雨不愿意说,但他更明白,倘若自己不说,那把刀迟早会调转过头,插进持刀人的心脏。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隔着窗门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靡靡之音。

    来到红袖阁的男人,没有一个不会尽兴而归。

    两个男人共处一室,必然也要尽兴而归。

    喻浮陵说:“是谢照水让我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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