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秋天的夜晚很长。
很多文学大家的诗里的秋夜,少不了明月,少不了凉风。
要有一壶薄酒。
还要有一个人,在等另一个注定不会来的人。
这种等待使秋夜变得更长。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花上一整个夜晚等人——首先,穷人就不会,因为不愿浪费一根要燃到天明的蜡烛。
而白虹念夜没有这种困扰,她房中点的也不是蜡烛,而是一种自带幽香的海油灯。两盏灯柱各立在窗台的左右,要是打开窗户,便照得窗外一尺格外亮。
白虹念夜本来决定打开窗户,不打开窗户,他怎么知道她在等他。但窗户依然紧闭着,因为她又想到,那人是不值得等的。
他难道不知让一个女孩子等人是多么难得的事,难道不知在秋夜里等人是多么无趣的事,可他偏偏要她等,还要她心甘情愿地等着。
于是白虹念夜关上了窗户,只为让对方知晓,自己并不十分盼他,然后她又乖乖坐在窗前,只为对方一进来就能看见她。
但喻浮陵没有那么唐突,他攀在窗外轻轻叩声,最后仍是白虹念夜亲手打开了窗户。
她不想做出哀怨的样子,于是就只好假装无情:“你来得太晚,又何必来。”
喻浮陵没把她的态度放在心上,因为对方总是这么多变。
他解释道:“我是从铸剑山赶过来的。”
白虹念夜立刻吓了一跳,揪着他的袖子关切道:“衣服都破了,身上可有伤到?”
喻浮陵摇头:“没有。”
白虹念夜瞪他:“我已提醒过你,为何还要再去铸剑山庄?”
喻浮陵道:“我担心笑雨。”
白虹念夜心底暗道:“你担心别人,却不知别人也在担心你。”
她转身到桌前,打开一个包袱,取出一件崭新的衣袍扔过来:“早看你像个乞丐,如今竟真成了乞丐。还不快换上,别污了姑奶奶的厢房。”
那衣服大小正合身,用的料子便是十件喻浮陵身上所穿也换不来的轻云绸,底下还用银线密绣着吉祥纹,只要穿上这样的袍子,就连乞丐也不像乞丐了。
喻浮陵从不在这种事上与她争辩,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男人的审美永远比不过女人的审美,而且如果有一个女人愿意打扮你,这会令许多男人都羡慕不已。
他换好衣服,才听白虹念夜道:“你也不关心我为何到此。”
喻浮陵心虚道:“我正要关心。”
白虹念夜白他一眼,也不戳穿。
喻浮陵想了想,问道:“你太太太婆婆的匕首,还要找人铸吗?”
在铸剑山上更了解了韩笑雨的本领,他想或许等找到对方,再让他替白虹念夜修补。
白虹念夜被气笑,一脚踩在他的鞋面上:“你就只问这个?”
这一脚即使隔着金丝软靴,也让喻浮陵痛得咧嘴,他想起今虚子的书,苦笑道:“多谢你‘足下’留情。”
白虹念夜斜睨着他,哼道:“你知道我和柳家的事了?”
喻浮陵点头。
她继续问:“你就不好奇?”
喻浮陵摇头。
白虹念夜忽然怒了,双手用力把他往窗边一推:“那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喻浮陵被推得一个踉跄,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这么生气,但还是改口道:“是因为柳南星欺负你了?”
白虹念夜恶声道:“对!”
她看他:“你要帮我报仇吗?”
喻浮陵想,报仇也无妨,但白虹念夜自己已经报了最大的仇,他实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白虹念夜却把他的沉默当成另一种意思,低声道:“你是不是也以为我做错了?”
“别人都说我俩既是未婚夫妻,他欺负我又怎样,我也不该踢他一脚,没有半点女子的美德…”
喻浮陵摇头:“即使你们已经成了夫妻,一个丈夫也绝不应违背妻子的遗愿,而强迫她做任何事。”
这是他的真心话,白虹念夜能够看出来,所以她哭了。
但她随即用袖子抹掉眼泪,绝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一丝后悔与不甘。
她哼道:“正是如此,我没看错你。”
只是她接下来的话,让吃惊的人变成了喻浮陵:“他没欺负我。”
“我也没把柳南星踢废。”
喻浮陵“咦”了一声:“那为何外面都传……”
白虹念夜道:“那是柳南星自己说的。”
喻浮陵更加惊讶,世上怎么会有一个男人愿意撒谎,说自己是残废之身,甚至因此闻名天下。
他皱眉道:“他不愿与你成亲?难道是另有所爱?那也不该伤了你的名誉。”
柳南星的虽被耻笑,但白虹念夜却因此名声更不好。
白虹念夜否认:“这是我自愿与他做的戏。”
“为何?”
“他不愿娶我,实有苦衷,而我也不愿嫁他,只是他与我皆有亲族,不能随心所欲,才想出这个办法。”
喻浮陵更不明白:“那也不必采用如此下下之策。”
白虹念夜越过他关上窗户,转身道:“柳南星废了,就没人逼他生儿子了。”
这句话她说得又快又急,喻浮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待他反应过来,才发现白虹念夜正望着他得意地笑,似乎很是乐意看到他的这副窘态。
喻浮陵脸渐渐红了,只是没红多久,这种红意就跟着转移到了白虹念夜的双颊之上。
她问喻浮陵:“你脸红什么?”
喻浮陵的答案却不如她所想的那般,他仅仅是太过吃惊,一连吃惊三次,忘了呼吸,脸就憋红了。
谁会逼柳南星生儿子呢,柳南星又为什么不想生儿子?
白虹念夜瞪他:“你想生儿子?”
喻浮陵摆手,他从未想过这种事,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长在平常人家的男子,到了自己这个二十六七的年纪,早该想清生儿子的问题了。
白虹念夜讽刺道:“就算你想,也没人给你生。”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喻浮陵闭口不问她笑的原因,想必没有什么好话。
好在对方没有继续调侃,转而为他解惑:“不想生儿子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柳南星之所以选择这一种,是为了断绝柳家所有人的希望。”
喻浮陵道:“何至于此?难道他与柳家有深仇大恨?”
白虹念夜想摇头,但最后又点了下头。
见喻浮陵面上疑惑愈重,她轻叹了口气。
她很少叹气,更少为别人叹气,但柳南星的遭遇的确连她也心生不忍:“你可知,柳氏最重要的一本医书丢了。”
喻浮陵已经想起余寒燕给他看过的满室收藏,脸上仍然只做不解。
“什么医书?”
白虹念夜继续道:“是《百草集》。”
神医世家柳氏,是江湖上存世最久的几股势力之一,虽然远在南岛,又从不参与江湖纷争,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几乎不被世人提起,但它仍然是一个传奇。
被称为“神医世家”,自然每一代都要有一位神医传世,他是江湖厮杀之后的救星,是带领柳氏屹立不倒的支柱。
而每一代神医凝结心血之作,聚成了一本《百草集》。
书为百草,实存世间万物。
一开始是柳氏的神医成就了《百草集》的美名,到后来,已是《百草集》成就了柳氏的神医,丢了《百草集》,就等于丢了柳氏神医之名。
柳决明是柳氏的现任家主,柳南星是他唯一的儿子。
白虹念夜唏嘘:“我才知道,《百草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丢失,那时柳决明已经万念俱灰,虽有神医之名,却十分惧怕柳氏就此在他的手上断掉传承。”
自己都没有吃透整本《百草集》的内容,又如何再培养出下一任的神医。
不久后,柳南星出生了。
他成了柳决明唯一的希望,对外隐瞒任何关于《百草集》的消息,对内,却为了速成柳南星的“神医”之名,不断地让柳南星接触各种人体药物实践——神医能治百病,可上哪儿去找得了百病的人。
其实柳氏早有故意使人中毒或者生病、然后拿他们试药以求精进的事,只是一般不会如此急于求成,更不会让下一代传人在这么小的情况下就接触到这些事,往往要等到他们长大,被世人熟知赞颂,为了巩固自己的神医之名,加上前人的有意引导,自然就会选择走到这条路上。
但丢了《百草集》,柳决明害怕神医的名声早晚会受到打击,迫不及待要让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扬名江湖,以此取得世人的“信任”。
于是柳南星从刚会执笔,刚能认药,就被自己的父亲“扔”进了柳氏专门用来培养制造“药人”的院子,亲眼看着那些“药人”承受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一次一次地以为得到了希望,却又被失望打击得没有任何生气。
他害怕,他痛苦,他日以继夜地拼命想找出治病救人的办法,让这些人得到解脱,殊不知他越努力,柳决明越觉得他“天资聪明”、“天命所顾”,甚至无比得意于自己的“育儿经”。
越来越多的“药人”出现。
就在柳南星即将崩溃的时候,柳决明告诉他,他应该也需要一个孩子。
柳决明早就看出柳南星骨子里的懦弱,怕自己百年之后,柳南星无法培养出一个比他更优秀的继承人,所以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就算柳南星拒绝生,神医世家多年的传承也有各种办法,能让他得到一个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而那时,受到折磨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我、或是最终嫁到柳家的任何一个女子。”
而那个孩子,也将重复柳南星的人生。
听完白虹念夜的话,喻浮陵半晌没有出声,对于从未见过的柳南星,他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敬意与怜惜。
一个本来就可以成为惊才绝艳的神医的人,硬是生生被自己的父亲揠苗助长,逼到最后,只能以如此荒唐的行为来反抗早已承受了二十多年的命运。
“为什么?”喻浮陵喃喃道:“为什么天底下的父亲,都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掌控子女的人生。”
他的声音又轻又小,白虹念夜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喻浮陵恍然惊醒,反问她:“那你呢?你可知陪他演这出戏的后果?”
柳决明为了“神医”的传承,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残忍对待,如今“传承”已断,他不想活吃了白虹念夜才怪。
说了半天的话,白虹念夜端起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后才不屑道:“他倒是想,可白虹氏又岂是这么好欺负的。”
这话多无礼,喻浮陵想,明明是你先“欺负”人在先。
不过他也知道对方的意思,白虹念夜有无礼的本钱。
柳氏是百年世家没错,但历史悠久不代表势力就足够大,何况白虹氏还紧紧握着柳氏的命脉——柳氏长居的南岛与陆地唯一的连接,就掌控在白虹氏的名下,若白虹氏一怒之下断开与南岛的连接,柳氏便彻底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经营着南方绝大部分海珠、沉香和茶叶的生意,白虹氏的势力早已超出了一叶城的范围,不止家产富可敌国,包括白虹氏的家主,每个人在江湖上都一等一的高手。
除了白虹念夜。
作为白虹潇的第一个孩子,可谓是受尽宠爱,从小没有任何人敢给她半点委屈,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被人高高捧着。
就算柳决明恨极了她,也不得不看在白虹氏的面子上,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白虹念夜再怎么粉饰太平,喻浮陵还是一眼看出对方的伪装:“那你来铸剑山究竟所为何事?”
且不说那匕首多重要,换做平日里,白虹潇绝不会让她自己一个人就跑这么远的,更不提身边还跟着两个柳家的人。
明明是在监视。
对于喻浮陵提出的疑问,白虹念夜咬着唇,过了好久才道:“你只去找你的好兄弟就是了,又何必管我。”
这是气话,不用喻浮陵想,只看她极力遏制的抖动的双肩就能知道,她能将头转过去,却无法将身体全部隐藏。
喻浮陵只好将什么韩笑雨柳南星全部抛在脑后,走上前把手掌贴在她瘦弱的肩头,彷佛这样就能借给对方一点力量,足以抵消她长久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