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看过今虚子的书的人都知道，医僧了心是个再正直不过的和尚。
他杀人时，从不看对方是正是邪，他救人时，也从不管对方是善是恶。
亲手一杖击杀了养育自己二十多年却同魔道勾结的主持，转身又愿意救起倒在路边命悬一线的魔道遗孤。
若说李灵犀的诚实是一种需要践行的诺言，那了心的诚实则是一种跟随本心的本能。
可惜此刻他面前站的是三位潜心钻磨铸剑之道几十年的老人。
他们知道了心是个和尚，却不知道他是个好和尚。
因此喻浮陵仍要受束缚之苦。
春大师的理由是：“不管你来铸剑山庄目的为何，至少你与他关系匪浅为真，只要有你做饵，就不信韩笑雨不来。”
此言一出，喻浮陵就知道了对方的态度。
他道：“若笑雨贤弟真如大师口中所说，亲手杀了自己的恩师，那他就是个不仁不义之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朋友，而以身犯险呢？”
秋大师哼道：“休要为此贼辩解。”
喻浮陵道：“在下只是不愿相信自己所交非人而已。三位大师与他相识两年多，难道果真相信他会犯下这种弥天大错吗？”
夏大师喊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他杀了师父师兄，难道还有假？”
喻浮陵注意到对方的话里多了两个字，继续问道：“大师们是亲眼所见笑雨贤弟杀人了？”
春大师面露痛苦，似是不愿回忆：“这是自然，我们亲眼看着他一掌将冬师弟打下了山崖。”
喻浮陵挑眉：“那欧大师呢？”
夏大师接着道：“师父被一剑穿胸，伤口正与那贼人的和光剑相符，不是他又是谁？”
喻浮陵总结：“如此说来，你们没有亲眼看见韩贤弟杀了欧也难大师。”
他还要再说，却被春大师抬手打断：“我知道你的意思。伤势的确可以作假，杀害师父或许另有他人，但冬师弟的死又如何解释？他二人无冤无仇，若不是韩笑雨陡生邪念，想杀人灭口，为何非要置师弟于死地？”
喻浮陵皱眉：“那冬大师的尸体可有找到？”
春大师点头：“当时韩笑雨看见我们追过来，一掌将师弟打下山崖后，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我们立即派人去山下搜寻，只找到了师弟的尸身，却不见韩笑雨的踪影。”
喻浮陵想到沈苍生，愈发觉得必有蹊跷，问道：“那冬大师的遗体现在何处，可否容在下查探一番？”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十分无礼，但他绝不信死的那个人会是沈苍生，就像他绝不信韩笑雨会杀人——且杀了人第一选择竟是逃跑。
而唯一能解决他的疑惑的就只有“冬大师“和欧也难的尸体。
当然了，他“放过”了欧也难的，怕的是自己刚提，就要立时死在这根千蛛万蚁丝下了。
不过即使如此也将三人气得不轻。
夏秋二人更是恨不得直接将他勒死在当场。
幸好春大师及时制止，她脸上的皱纹因为嘴角沉下而耷拉到一起，眼睛里迸发出刀锋般的寒光，钉在了喻浮陵的脸上。
跟她的面色相比，她的语气反而十分平静：“哦，想看我师弟的遗体，很简单，只要你做一件事就行。”
喻浮陵道：“何事？”
春大师道：“去死。”
江阿行在一旁嚷道：“不给看就不给看，也不是喻兄杀的人，哪有为此让人去死的道理。”
喻浮陵解释道：“请三位大师恕罪。并非在下故意唐突，而是觉得事有蹊跷，唯有冬大师的遗体或许可以解惑，所以才有此一问。“
春大师摇头：“不管你有什么问题，师弟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替你解答了。”
喻浮陵道：“为何？”
春大师的眼中竟然落下了两行浊泪：“师弟被打下悬崖，身体坠烂如泥，为了将他下葬，只好就地把他的尸首火化，如今已是一捧浮灰……”
“就连师父他老人家，离世亦有一月，别说我们不让你看，即使冒着大不韪的罪名让你去看，你又能看出什么呢？”
“果真如此！”听见春大师的话，喻浮陵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春大师此言，说明喻浮陵几人前脚刚离开铸剑山，后脚欧也难便被人杀死，还有韩笑雨与“冬大师”同时坠下山崖——时间如此相近，让喻浮陵不得不相信，这正是沈苍生的第二次假死之术。
恐怕那个“冬大师”只是一个无名的替身，真的冬大师已经摇身一变，作为沈苍生一路跟踪他们到了盗天门。
只是喻浮陵尚不明白，明明沈苍生有多种方法可以直接假死，为何同时还要制造出欧也难的死亡，再拉上韩笑雨替他背锅——不管欧也难是不是沈苍生所杀，都与他的“金蝉脱壳”脱不了关系。
至于韩笑雨，喻浮陵亦想不通，沈苍生为何要让他替自己背上这个罪名。
仅仅是因为韩笑雨武功高强？
……
喻浮陵思绪翻腾，却不知春夏秋听了他的话反应更大。
“果真如此？什么果真如此？”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果然是韩贼杀了师父对不对？”
三人一齐逼问，喻浮陵方知失言。
如今他骑虎难下，一时竟然想不到该如何解释。
说出沈苍生就是冬大师的秘密？但如此一来又要解释自己为何知道这个秘密，万一再牵扯出盗天门的事——可江阿行和了心他们已经吞下了忘忧蛊，对于龙跃山的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如何能替他作证。
何况喻浮陵答应过李灵犀，此生绝不会再提“盗天门”半个字。
他放慢语速，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三位大师不觉得冬大师的面容十分眼熟么，可否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春夏秋各自对视一眼，夏大师皱眉：“什么眼熟，我们师兄弟一齐待了二十多年，自然眼熟，他不像人，难道像鬼？”
喻浮陵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他很像啸月山庄的那位老庄主——‘铁掌无心’沈苍生。”
这个名字虽然不甚熟悉，但三人略一回忆便想起欧也难当初说过的话：“是曾经找师父铸器，又丢了勾魂枪的那位？”
喻浮陵问：“难道大师们从未见过此人？”
春大师摇头：“我们追随师父，上山时间更早，一待便是几十年，几乎从未下山。”
虽然听过沈苍生此人，却并没有机会见面。
当初沈苍生上山找欧也难，既提到了明月楼和勾魂枪的事，更不可能大张旗鼓，三人连勾魂枪的存在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见过沈苍生。
“你提他作甚？”
喻浮陵回道：“在下曾在啸月山庄借宿，后来来到铸剑山时便觉冬大师与沈衡庄主十分相像。”
秋大师不耐道：“你的意思是我师弟就是沈苍生？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你有什么证据？”
喻浮陵转头道：“江兄，你可还记得今虚子的书中写了什么？”
江阿行忙回：“记得。‘苍天不死日月明，白发归来铁掌冷’，这册《江湖人物考》第一回讲的便是沈苍生死而复生，重新出现在啸月山庄之外。”
这种耸人听闻的奇事，今虚子是不可能随口杜撰出来的。
毕竟沈苍生的名气那么大，啸月山庄其势亦大，便是今虚子不写，此事也早晚会传遍江湖。
喻浮陵跟着道：“在下虽未见过啸月山庄的那位沈老庄主，但冬大师一死，死了二十多年的沈苍生便重新复活，两件事未免太过巧合。”
春大师道：“太过巧合也可能只是巧合。”
喻浮陵没法反驳，因为事关盗天门，再说下去他也给不了更多的证据。
令他意外的是，春大师接下来说道：“秋师弟，明日你便下山，前往那个啸月山庄。”
秋大师还没答话，夏大师急道：“师姐！你怎么听此人的一派胡言，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师弟吗？”
春大师看他：“韩笑雨也是我们的师弟。”
“那怎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春大师叹了口气，“他是师父亲口认下的徒弟，行了拜师礼，即使上山的时间只有冬师弟的十分之一，也是我们的师弟。他们二人并无不同。”
“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承认韩贼杀了人！”夏大师双眼通红，“当时我说让甲乙丙他们去杀韩贼，你就说只需活捉，又替他打他丢下的那柄刀…这都算了，如今只听一个外人的三言两语，连已经尸骨无存的师弟也要怀疑…你心中只有韩贼，对得起死去的师父和冬师弟吗？”
“夏师兄慎言！”秋大师连声劝道。
夏大师干脆将手中的刀一扔：“好，我不说，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反正都一把年纪没什么好活了，等到过几年去见师父和师弟，你们这些大义留着去说给他们听吧。”
说完他便直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夏大师一走，喻浮陵身上的千蛛万蚁丝也没有捆着的必要，秋大师便顺势收回剑，替他解开。
春大师对他说道：“秋师弟，你去看看夏师弟，让他别做什么傻事。”
秋大师应了一声，反过来劝道：“师姐不要责怪师兄，他也是爱之深恨之切，正因两个都是师弟，这样的结果才如此难以忍受。”
春大师轻声道：“我知道。”
但正因为如此，才愈发要查清事实的真相。
秋大师也走了，临走前又留下一句话：“师姐要小心，越是年轻俊美的男子，骗起人来越不眨眼。”
春大师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是出于师弟的关怀，也出于对自己智慧的自信。
何况她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了，难道还会听一个能够做她孙子的人的哄骗吗。
被指责“骗人”的喻浮陵也不恼，毕竟前面还有半句话在夸他不是，他只是站在原地整了整身上被割破的外衫，又任由江阿行确认了一遍没有受伤。
他拱手道：“多谢春大师愿意信任在下。”
春大师瞥他：“我不是信你。”
喻浮陵微笑：“大师愿意相信笑雨贤弟的为人，便是肯定在下交友的眼光，所以亦该道谢。”
……
就算答应让秋大师前往啸月山庄，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证明沈苍生与冬大师实为一人。
何况韩笑雨的确是在他们的眼前将冬大师打下山崖，又逃走至今，没有任何踪迹。
这也是喻浮陵最为怀疑的地方。
他问道：“请恕晚辈冒昧，倘若笑雨贤弟在此，三位大师有几分把握能杀了他？”
春大师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她走进内院提了一把刀出来。
就在喻浮陵以为她要亲自动手时，她却将刀扔给了一旁的江阿行。
江阿行接过来举在手中，只一眼就喊道：“好刀。”
这是一把砍刀。
无论形状、尺寸、重量，皆与他腰间的另一把刀一般无二，放在一起就像同个模子里出来的。
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把刀太新了，一看就是一把新刀。
新刀难道就是好刀吗？
这或许是一句废话，刚铸好的刀当然新，然而所有见过这把刀的人都相信，无论它在江阿行的手中用了多久，它还是会如现在一样雪白明亮，崭新得如同水中捞起的镜子，映着莹莹月光。
春大师道：“只要看见了这把刀，就没人会怀疑师父的选择。”
江阿行诧异：“可是方才夏大师不是说，这是春大师您做出来的？”
春大师摇头：“他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在师父的铸剑室里打出了这种‘流光铁’，我只是替他继续塑形而已。”
上山不到三年，最初的原因甚至仅仅是为了和他们比剑，就是这样荒谬的原因，让韩笑雨独创出一种新的铸器材质。
当一个人在某一领域击败你的时候，他也许还会在另一个领域，同样杀得你体无完肤。
人们叫这种人“天才”，而韩笑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一柄和光剑是欧也难的答案，这把砍刀则是春大师的答案。
她说：“我们赢不了他。”